湮灭(1 / 2)

雨季的感觉 格非 10473 字 2024-02-18

玄圃

昨天下午,龙朱到我屋里来借锯子,他的脸色有些不同往常。我让亚农将锯子给他,龙朱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径直去了河边。眼下正是四月末的光景,一阵阵响雷在灰纁的天边滚过,溽闷的空气中布满了雨意。我看见龙朱的身影在河边的树林中逡巡,随后在一棵挂满果实的楝树下蹲伏下来。南风吹过来,我闻到了林中树叶腐殖的气息和一缕清新的锯末屑的香味。

我躺在门边的一张旧式藤椅上,想着龙朱的家里会出什么事,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听见龙朱媳妇和亚农在窗下说话。龙朱媳妇对亚农说,你爹现在脑子还不好使?亚农说,写副挽联大概还行吧。听他们这么说,我就知道金子多半已经去世了。

龙朱媳妇没待多久就走了。她说她还要回去安排明天的丧事。临走前,亚农问她:树生现在怎么样?龙朱媳妇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这个去了,那个也就快了。这时,亚农就压低了嗓门附和她:我们家这位看起来也快了。

树生

天快亮的时候,玄圃让亚农将写好的字幅送来了。亚农说,为了写这些挽联,他爹在书房里折腾了整整一夜。

早上六七点钟光景,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发丧的人吹响了唢呐,棺材就上路了。我对龙朱说,我想去送送金子。龙朱瞪了我一眼,那样子就像他不认识我似的。

你他妈的就算了吧。龙朱说。

儿子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我倒也不怪他。他大概是在为我的身体着想。我如今已经老了,风吹一下都会倒下来,何况,外面还下着大雨。

虽说早在几十年之前,我就在为金子的死做准备了,可她真的离开了,我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双手扒住窗沿,看着那口漆黑的棺材摇摇晃晃地一路出了西村,走上了通往墓地的山道。雨水一个劲儿地敲打着窗户,不一会儿,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个人再能活,也不能比一条道路、一棵树木更长寿。我还记得,金子第一次到麦村来,走的就是那条通往墓园的山道,那时,河边的榆树上挂满了一串串冰凌。

那年冬天,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最后差不多都快将河道封住了。冬至这一天,我正在门外的雪地上劈柴,看见姨妈领着两个人朝麦村走来。

一直等他们在我的茅草房前停下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来找我的。

不消说,他们的家败了。要不然,他们不会是这么一副寒酸的装扮,更不会踩着吱吱作响的冻雪赶上二十里地来到这个荒僻的村庄找我。

他们三个人依偎着站在河边的枯树林中,西北风卷着雪片从他们头顶上刮过。按理说,我应当立即将他们请进屋去暖和暖和,给他们烧碗水喝。可我没有那样做。我一想到三年前讨饭讨到他们家门口,姨妈那副爱搭理不爱搭理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那会儿的境况已不比从前了,我学会了木匠手艺,在远村近乡也算是有了一点名气,虽说离独自打上一张雕花喜床的手艺还差一截,可做个水桶、脚盆、板凳什么的,倒也不在话下。

我的姨妈走到我跟前,只叫了一声“树生”,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流下来。她这一哭,我的鼻子也跟着一阵阵发酸,不管好歹,她毕竟是我的姨妈啊。她抬起袖管擦了擦脸,指了指河边的那个高个子男人:那是你的姨父。

我的姨父朝我远远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戴着一条灰白色的旧围巾,侧着身子站在篱笆墙外,不拿正眼瞧我。

剩下的一个人不用姨妈介绍,我也知道她就是金子。在我母亲还活着的那些年月里,我曾经看见过她几回。

这时,我看见在河边拣树枝的桂婶正在树林里朝这边张望。桂婶老远地向我挥了挥手:

树生,愣着干什么?亲眷来了,还不快让进屋去!

我这才将他们请到了屋里。谁知姨妈进了屋,立刻就变了一个人。她兀自在屋里转来转去,一会儿捏捏我的被褥,一会儿看看我的米坛,就像是到了她自己的家里一样。

姨父从怀里摸出一支烟斗,叼在嘴里。

读过几年书?他冷冰冰地问道。

我说没有读过。

姨父的眼睛朝屋里瞄了一眼,指着屋里一张新打的四仙桌问我:那是你做的吗?我点了点头。

说实话,那时我还真的被他们弄糊涂了。我想,他们突然来到麦村找我,一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吧。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实情。姨妈将我的茅屋里里外外仔细察看了一通之后,来到姨父的跟前,朝他摇了摇头。随后,他们两个人就小声地嘀咕起来。当我听明白他们是在商量要不要将金子嫁给我做媳妇时,我差一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我的姨父脾气急躁,按照他的意见,不如趁热打铁,当天就让金子和我成亲算了。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就变得热乎乎的,男人毕竟是男人,做起事情来干净利落,可我的姨妈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一阵北风将我茅草房的屋顶掀掉了一块,冷风伴着雪珠直往里灌,我姨妈的眼泪又出来了。

最后,他们还是将金子领走了。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在雪地里越走越远,心里挺不是滋味。

桂婶背着柴火经过我家门口的时候,幸灾乐祸地对我说:怎么样,树生,煮熟了的鸭子又飞走了吧?桂婶这种女人就是精明,有时只消瞄上两眼,什么事都别想瞒过她。

话说回来,金子是注定了要做我老婆的。第二年棉铃吐花的时节,金子再一次来到了麦村,这一回,她是跟着一个走村串巷的戏班子来到麦村的。那是我的姨父被政府枪毙不久之后的事情。

她来的那天,身上还戴着重孝。结婚的当天,我从亚农娘那里借了一身花布褂子让她换上,她死活不肯,最后也只好由她了。

晚上,我问金子,姨妈这一回怎么没有一起来,金子没有搭理我。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那可怜的姨妈的下落。村里有一种说法,我的姨父被枪毙时,姨妈哭叫着闯进了法场,死拖活闹,弄得人家没办法,最后也只好给她吃了一枪了事。

不过,我并不为他们感到难过。现在解放了,我又娶了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做老婆,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渐渐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一部分人过上了好日子,就会有另外一帮人倒大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中午喝酒的时候,我将这个想法告诉年保,年保一听就哈哈大笑:那是当然的啦,要不然,你的媳妇打哪儿来?

亚农

我闻到了樟木草药一般的气味。那股药味渐渐和砚墨的陈香混合在一起。爹推门走了进来。亚农,今天就不用描红了,他说,树生请我去喝酒,你也一起去吧。我走出了书房,来到我娘的卧房里。

我看见树生也站在那里。床上堆满了女人穿的衣裳,我娘从中挑出一件暗红色的花布褂子,两面看了看递给树生。这还是我在娘家时穿的,我娘说,你媳妇要是穿着合适,就让她留下吧。

我跟在树生和爹的身后,走进了河边的树林。树生走得飞快,我和爹落在了后面。我们走到晒场的草垛边上,看见村长挑着满满一筐玉米迎面走了过来。树生,听说你小子娶回来一个俏媳妇?村长歇下担子,笑眯眯地对树生说。

俏不俏,这会儿还不知道呢。树生说。

村长又说:你娘在的那会儿,恐怕做梦都没想到有今天吧。

树生开心地笑起来。这都是托您老人家的福,树生说,都说地主阶级从前过着卑鄙的生活,如今咱们穷人翻了身,比他们还要卑鄙。

村长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树生,不懂的事就不要乱说,你知道卑鄙是什么意思吗?

树生心一慌,就反过来问村长,照你老人家说,那是什么意思?

村长想了想,脸就红了。他转过身冲着我爹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不学点马列主义怎么行啊。玄圃,你是读书人,你来跟他说说。

我爹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好像感到很为难。过了一会儿,我爹说:村长,不瞒你说,我也不知道。

那天去参加婚礼的人,大都事先没有见过金子。当新娘子跟在桂婶的身后走进屋来的时候,我爹正和村长在商量办学堂的事。金子并没有穿那件母亲送她的花褂子,而是穿着一件白色的丧服,她的胸前还佩着一朵黑色的绢花。大伙儿一瞧见金子,就全都不做声了,筵席上的气氛突然变得闷闷不乐。金子在屋里一走而过,好像她的到来不是为了跟大伙儿见个面,而只是偶尔从筵席上路过。

在喝完酒回家的路上,太阳已经躲到树篱的背后去了。福寿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对我们说,他妈的,树生跟咱们半斤八两,凭什么就能娶回来这么个美人?他好像有些想不通。瞧他那副模样,不像是在生树生的气,倒有些像是在生他自个儿的气。在这一点上,年保就比他开窍,他虽然也不怎么开心,但脸上却显得若无其事:好汉无好妻,懒汉攀高枝嘛。

晚上,我娘带我去仓库选稻种。村里的女人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金子。她们说来说去,无非是丧服、绢花、吉利不吉利一类的话。村里的巫婆,鸭子大婶靠在一只稻箱上,一声不吭。半夜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雨来,散工的钟声也跟着响了起来。在等待雨停的这段时间里,鸭子大婶终于开口说话了。

依我看,金子这姑娘有点不同寻常。

怎么个不寻常?一个女人赶忙问道。

鸭子大婶将灯芯捻亮,不紧不慢地说:我在世上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看到过金子这副面相。她如果不是神灵下凡,便是小鬼现身。这个人日后注定了要在麦村兴风作浪,看来,往后麦村有难了。

经鸭子大婶这么一说,仓库里立刻就显得阴森森的。雨水沙沙地落在瓦楞上,一绺绺潮湿的夜气从窗口渗进屋来。油灯的火苗在风中忽明忽暗。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都有几分慌乱。

我娘端着筛子凑到鸭子的身边,低声问道:大婶,你这话怎么说?鸭子大婶闭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朝我娘摆摆手:

这事咱们先按下不表。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晚稻一割,风向转北,天上就下起小雪来。这天下午,我娘正在为我们赶做过冬的棉鞋,树生急匆匆地来到我们家。

金子不见了,他说。

我娘扔下手里的针线,给他倒了一碗水,让他慢慢说。树生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递给我父亲:玄圃,你快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我直到那会儿,才知道金子还会写字。

我爹从树生手里接过那张宣纸,并不急于看它。他打开抽屉找他那副眼镜。好像树生越是着急,他就越是要拖拖拉拉地卖关子。那副眼镜最后还是没有找到。

我爹在读信的时候,树生就眼巴巴地瞧着他。父亲皱眉头,树生也跟着皱眉头,父亲的嘴巴一张一合,树生的口水就流了出来。等到爹终于读完了那页纸,我听见树生长长地宽了一口气。

玄圃先生,你快说说,那纸上都写了些什么?

爹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话,而是用一种赞叹的语调对树生说:

树生,你媳妇写得一手好字啊!

我娘在一旁坐不住了,她心急火燎地对爹说:玄圃,你可真是个书呆子,字好不好先不忙说,你得赶紧告诉人家上面都说了些什么事啊。

我父亲这才回过神来,他将那页纸从头到尾又念了一遍,这才对树生说:

树生,你可要挺住啊,事情不太好。这是一封遗书。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和兴奋。他看见树生仍然坐在一边呆呆地瞧着他,就又补充了一句:

你媳妇已经不在了。

树生走了以后,父亲又念念叨叨地独自欣赏起那封遗书来。我娘走过去轻声问他,玄圃,你说金子姑娘还当真寻了短见不成?

那还会有错?父亲说。

你说,这么个大雪天,她会死在什么地方呢?

这个可就说不定了。爹扬了扬手里的那页薄纸:遗书上又没写。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时常看见父亲坐在院子里端详那封神秘的遗书。到了晚上他就在书房里通宵达旦地临摹。一九五六年,麦村办起了小学,父亲就成了学校的第一任校长。他将自己长期临摹的文字编订成册,发给学生做字帖用,以至于后来村里的许多孩子对那封遗书的内容都能倒背如流。

桂婶

哎,为了让金子换上那件花布褂子,我和福寿他娘把舌头都快磨破了。我对金子说,天底下只听说有敲锣发丧的,还没听说过可以穿丧服办婚事呢,好在族长这会儿已经死了,要是他活到今天,不把你吊在祠堂里抽上一百鞭子才怪呢。我和福寿他娘正劝着,树生一推门走了进来,他说大伙儿都在酒筵上等得不耐烦了,让我把金子带去照个面。我说衣裳还没换上呢,树生就摆摆手,算了算了。树生走后,福寿他娘悄悄地把我拽到一边:树生这样纵着金子,日后可没有好果子吃,你要是一开始就没法降伏一匹烈马,往后你就别想上它的身。

金子刚刚来到麦村的那几天,只为没有过门,树生让她过来跟我睡。她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又念过书,心眼儿、性情都不比咱们庄稼人。我们躺在床上说了几句闲话,我就觉得这孩子和旁人大不一样。

金子告诉我,她打七岁那年就死过一回。幸好井里的水不深,被家里看园子的花匠救了上来。我问她,你好好的怎么会掉到井里去呢?金子说,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她这样说,倒叫我吓了一跳。我又问她,你小小年纪怎么就会想不开了呢?金子说她跳井倒也不是想不开。接下来,任凭我怎样变着法子从她口中往外套话,她也死活不肯开口了。

这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着。回过头来想想,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难处。像我们这样的穷人,虽说没有锦衣玉食,倒也省掉了不少麻烦。能吃能喝,什么心事也不用想,一觉睡到大天亮。

福寿

等到寒霜遍地、玉米长熟的时节,我娘就会独自一人关上房门在床上哭上一通。我知道她是在哭我那死去多年的弟弟福禄。想想我长这么大,我娘还从来没为我哭过呢,要不然,我怎么会觉得她的心眼儿长偏了呢?

那一年的初冬,玉米早早就收上来了。我娘在灶下烤了两根玉米,我和福禄一人一根。可是我发现福禄的那根比我的大。我当时已饿得不行了,也没顾上与老娘分辩,就先将自己的那根玉米吃掉了。然后,我将福禄带到了门外的一棵枣树下。

我说,福禄,我给你从树上抓个八哥下来玩玩怎么样?福禄那双小眼睛顿时一亮,就笑了起来:你抓不到。福禄这小子鬼得很,还知道拿话来激我。我说,哥现在饿得连上树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个时候,福禄就愚蠢地将手里的那根玉米递给我。只准吃一口,他说。我满口答应,还与他拉了拉小拇指,随后立即从他手中抢过那根玉米吃了起来。

我总是说,人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不至于挨饿,而天生的笨蛋本来就活该饿死。

我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玉米,我爹从猪栏里走了出来。要说我爹那脑子可比福禄强多了,他眼睛一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也难怪,我这种对付福禄的把戏已经不知道玩过多少回了。我爹从栅栏边抄起一把扫帚就朝我冲了过来,我见势不妙,只好丢下半拉玉米朝河边溜去。我爹在后面紧紧追过来,可惜这家伙运气不太好,跑了一会儿就叫树根给绊了个四脚朝天,还差一点跌到树生家的茅坑里。

我跑到河边的时候,迎面碰见了金子。说实话,我当时还真让她给吓了一跳。我心里说,咦,这婊子不是在半个月前就从村里出走了吗?怎么又回来啦?敢情她并没有寻短见,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可她干吗要那样呢?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俗话说贱货生来就是贱货,她们要是不闹出点什么事来,心里就是不消停。

我看见金子手里提着一个包袱,站在树生家门口,瞧着屋下的一排雀巢发愣。树生的门上落了锁,看来他是到外乡做木匠去了。这时,我就对金子说,树生不在家,你就睡到我家去算了。金子转过身,朝我笑了一下。她这一笑可不要紧,我肚子里的肠子全都搅到一块儿了,腿也软了,头也晕了。这时,我看见桂婶从水码头上急匆匆地跑过来。

金子,你这次回娘家,住一个月了吧?家里人都还好吗?桂婶说。

好个屁。我心里说,她爹娘不是早就给政府毙了吗?要说桂婶这婆娘也真会说话,金子出走这件丑事叫她一句话就遮得干干净净。不用说,后来金子让桂婶给领到自己的家里去了。

往后一连几天,我总是心里说,那天要不是桂婶给搅了一下,金子说不定还真的跟我回家去了呢……

金子这女人的确有点让人琢磨不透。她的心眼比一张筛子的孔眼还要多。照理说,她寻死觅活地出走了一回,还丢人现眼地留下了一封什么遗书,如今吃了回头草之后总该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吧,可她偏不。回来后不到一年,又接连寻死了两回。好像自杀是她时常要做的一件功课似的。有一回,她还差一点死成了。最后是因为绳子不牢,让她从梁上摔了下来。后来,我和年保总爱拿这事跟树生开玩笑:树生,你们家怎么就找不出一根结实的绳子呢?树生听我们这样说,总是傻呵呵地一笑,远远地走开了。

自从金子嫁到麦村来之后,村里的人像是个个都变了样。女人们整天都在井台上、河边和仓库里谈论她。男人们有事没事总爱往树生的屋里钻。连玄圃那样的有身份的知识分子也沉不住气了,他在村里四处夸耀金子的文采,最后害得师母吃起醋来,跟他打了一架。

老实说,我还真的舍不得金子死掉。那年春天我们在连楚河挖泥的时候,我对年保说,河堤上那么多年轻姑娘,还真的找不出一个比金子更风骚的娘们来。要是金子死了,别的咱们先不说,那一段细皮嫩肉的身子岂不是可惜了?年保一听这话就骂我下流,还红了脸。就像金子是他亲妹子似的。

其实,你别看年保平常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他心里想的比我还要下流。我的话从来不会错。到了一九五八年的秋天,年保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要说那年秋后的光景,也真是够惨的,村里闹了饥荒,稻子刚刚抽出花穗儿,就让人给割下来吃了。树上的榆钱也在一夜之间让人摘得精光。最后连树皮都剥下来吃掉了。村长发财就将全村的男女老少集中到祠堂里去开会,商量对付饥荒的办法。

村里的巫婆鸭子大婶给大伙儿指出了一条生路,吃观音土。

观音土就是塘泥。年保第一个举手赞成。他这小子那次的确昏了头,说什么烂泥确实能吃,过去的人常常吃燕窝,燕窝可不就是烂泥做的吗?他的这番话偏偏叫金子给听见了,她冷冰冰地瞥了年保一眼:燕窝可不是烂泥。这还是我第一回听见金子说话呢。年保看来不太高兴,金子的这句话我听上去怪舒服的,可对年保来说,它简直是要了他的命。为了证明观音土能吃,后来他比谁都吃得多。

在鸭子巫婆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河边,将河水抽干,把河底的一层淤泥清除掉,露出了河床下煤黑的硬土。你可别说,那玩意儿刚吃的时候,还挺有一股甜滋滋的味道。我看见大伙儿争先恐后地抓起泥巴往嘴里塞,简直是丑态百出。我心里暗暗发笑,自古以来,我还没有听说过烂泥可以养活人的。要真有那么回事,我们还用得着累得像狗一样在地里种粮食吗?我没有跟着他们学。事后,我料事如神的本领又一次得到了验证:那些吃了观音土的人第二天就拉不出屎来了。肚子胀得像面鼓似的,敲上去还嘭嘭作响。年保就是村里第一个吃观音土吃得翘辫子的。

现在,大伙儿全都富裕了,不愁吃穿了,还有小孩问我:福寿老爷,五八年吃观音土那会儿,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我就得意地对那帮后生们说,你老爷我有救命的法宝。我没有往下说。实际上说出来可就有点不太体面了:我将我弟弟福禄的那份口粮抢下来吃掉了。到了人命关天的时候,亲兄弟又怎么样呢?结果是,我那苦命弟弟福禄就只能先我一步去了。

不过,这事可一点都不能怪我。如果我们兄弟两个人当中注定有一个要饿死,那么,谁死谁活到临了不是他娘的一个样?

年保临死之前,我们都去送他。照道理说,他在床上挨了那么多天,本来早该上西天取经去了。可村里的郎中却说,他不死,是因为心里还搁着一件什么事。

金子是最后一个来到他床边的人。那时,年保脑子已经糊涂了。可他一瞧见金子,两眼就突然放出绿光来。他看到金子在床头坐下来,就一把拽住了金子的手。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居然对金子说:让我看看你的奶子吧。大伙儿都让他给吓了一跳。

村长发财见年保这么说,就摇了摇头,借故走开了。众人都不言语。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见。要说金子这骚货可真不简单,年保话音刚落,她伸手就要解扣子。这时,年保娘就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还是趁早死了干净……

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几个被桂婶和我娘用扁担给轰了出去。可我心里有数,瞧瞧金子刚才那架势,年保这小子八成在死前还拣了个便宜。

晚上回到家里,我向我娘打听后来的事,谁知我娘一听就火了,你要是死了,我睡觉还要笑醒呢。她接下来的话可难听了。这也不怪她。那阵子她自个儿的心情也不太好,因为我的弟弟福禄也快不行了。

他躺在床上瘦得像皮包骨似的。可他看见我,眼珠还会转那么两下。我记得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哥,什么时候你才能真的逮到只八哥。

树生

金针树倒了一大片。看上去它不像是被风刮倒的,倒有点像什么人在上面打过滚似的。我还在金针丛中拣到了一只淡蓝色的发夹。它会不会是金子的发夹?我在地里钉了两只木桩,用麻绳将倒伏的金针树箍起来。

我十岁的那年春天,母亲带着我去姨妈家做客。我们一走进姨妈家的围院,就闻到了一股烂苹果似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酒香。母亲说,那是树上的果子掉在地上腐烂后散发出来的味道。院子里到处是树,把阳光都挡了起来。

一道木栅栏将后院与我们隔开。杏子树粉红色的树梢从栅栏上探出头来。母亲叮嘱我不要到后院去。我们刚到的那些天,姨妈家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佣人的脸紧绷绷的,几个道士模样的人从那道栅栏门中进进出出。

一天晚上,我刚刚睡着,我娘就将我摇醒了。她手里拿着一只翡翠发夹。我知道我娘翻过我的裤兜了。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我娘问道。我说是从井台上拣来的。母亲说,这么说,你是去过后院啦?我说,是一个修剪树枝的花工带我进去的。我娘顺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在回家的路上,金子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躺在后院的一张睡椅上晒太阳,旁边是一棵开满了花的小树。风一吹花瓣就落下来,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我对娘说,往后我长大了,你就把金子说给我做媳妇吧。我娘一听就变了脸: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她又摸了摸我的脑袋,你还小,用不着替以后发愁,媳妇人人都有一个。我已经和富娣她娘说好了,等富娣长到十六岁,就让你们俩成亲。

富娣是我们村里一个寡妇的女儿,模样虽有几分凶恶,人倒也挺结实。我心里说,得了,就富娣吧。谁知富娣也没让我指望上,她还不到十二岁就病死了。

鸭子

看来麦村有难了。

神灵就是神灵,它无处不在。在喝水的时候,我能从一只水杯中看到它。我去井台边汲水,它就化成一轮新月沉在井底。晚上我躺在床上睡觉,神灵就在梦中显像,告诉我凶吉泰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