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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绮台</h2>
赵孟舒平常用来弹奏的古琴有两床:一为“枕流”,一名“停云”。两琴均斫于宋代,联珠式,琴身遍布蛇腹断纹,琴音清越圆润,皆为琴中上品。据赵锡光先生说,孟舒所居住的蕉雨山房中,还藏有一床唐琴,乃绝世鸿宝,名为“碧绮台”。这张琴制于唐代天宝年间,为落霞式,琴身镶有金徽,琴背龙池之上,刻有魏碑体的行楷三十六字,填以石绿,不知何人所题。除“春风望野阔,秋痕入梦遥”一句外,其余文字已漫灭不可识读。此琴在明末流入民间之前,一直是宫廷重器,曾是明武宗最为宝爱的三张御琴之一。赵孟舒将这张琴珍藏于蕉雨山房的板壁之中,平常秘不示人。
“我与孟舒可谓管鲍之交,金兰之谊,平生也只见过两回。”赵锡光先生曾这样对我们炫耀说,“一回是陈毅元帅从洲上南渡长江,来听他弹琴。孟舒在广元寺操琴,用《流水》《醉渔唱晚》二曲酬客。第二回呢,就是孟舒死。王曼卿悲不能已,为碧绮台新安了轸弦,弹琴与孟舒永诀。”
赵孟舒自幼学琴,入广陵琴社。与扬州的孙亮祖(绍陶)、南通徐立孙、常熟吴景略、镇江金山寺的枯竹禅师相善,时相过从。一九四九年三四月间,赵孟舒北上徐州,在硝烟散尽的徐蚌战场寻访他小儿子的尸骨。返乡时路过南京,积忧成疾,一住就是两个月。等他从南京回到村里,带回了一个精通古琴的妓女,这人就是王曼卿。
当赵孟舒带着这名十八九岁的妓女回到儒里赵村时,村里人都吓了一跳。他们感到惊骇,不光是因为王曼卿妖冶多姿的美貌,还有赵孟舒衰老的速度。不到半年,他的头发全白了,背更驼了,门牙也没剩下几颗。他家唯一的佣人红头聋子朱金顺,逢人就摇头叹息说:“孟舒这么一把年纪,刚死了儿子,又弄来这么一个宝贝,身子骨如何吃得消?”赵锡光对自己的老友也有同样的担忧,但他的话可比朱金顺要文雅多了:“丧子之痛攻于内,狐妖之媚攻于外,血肉之躯,蕉萃殆尽,顿成土崩之势。”
在那段纷乱的年月里,赵孟舒除了陪王曼卿在山房里弹琴自遣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在想象中追踪他大儿子节节溃败、逃亡台湾的踪迹。当然,他仍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为自己的生命筹划一个悲剧性的尾声——在王曼卿和红头聋子“合算,合算,等于是天上掉馅饼”一类的鼓噪声中,平生不爱田产的赵孟舒,神差鬼使地从他的至交赵锡光手中,接下了百余亩田地和一处碾坊,同时接受下来的,还有儒里赵村仅有的一顶地主帽子。这也导致了他与女儿的彻底反目——她自从嫁到句容之后,几乎与老头子断了来往。到了这个地步,如果说性格孤僻耿介又有点洁癖的赵孟舒,还有一步棋没有来得及下,那大概就是死。
出于对新生的人民政府的愤恨,同时也源于对苍天不公的怨毒,戴上了地主帽子的赵孟舒,别出心裁地对全村人发了一个毒誓:他的脚决不踏上新社会的土地。要践行自己的这个诺言,其实也不难——他只消待在蕉雨山房的二楼,与曼卿厮守终日,弹琴自娱就可以了。每天与书琴和美人为伴,日子也还过得下去。至于说他偶尔要去金山寺与枯竹禅师喝上一杯,切磋技艺,那也不要紧,反正是坐在轿子上,脚不沾地。他想学他老师孙亮祖。可是孙亮祖当年足不出户,是因为日本人占领了扬州。他一连数载不下楼,所表现出的是民族大义和气节。相比之下,赵孟舒的邯郸学步,则多少有一点不自量力、螳臂当车的嫌疑了。好在新上任的农会主任赵德正,已打定主意对他的遗老作风网开一面。
德正曾劝他:“下不下楼,都不要紧。只是你老人家说话千万要当心!不要张口闭口就说你儿子牺牲在徐州。小武当的是国民党的兵,人民的敌人嘛!陈老总来听你弹琴这件事,也别成天挂在嘴上,依我看,以后干脆就不要提。此一时,彼一时嘛!”
但赵孟舒觉得自己出口成章的捷才和满腹的学问,也不能烂在肚子里。他把“黨”这个字拆开来,编了一则谜语,让村里的孩子们去猜:
小字当头,
两手叉腰。
开口说话,
一团漆黑。
猜出了谜底的工作队的队员们,立刻提着枪,到蕉雨山房去绑人。红头聋子左拦右挡,只得一口咬定说,赵孟舒谜语中的党,不是共产党,而是万恶的国民党。“你想啊,他一个儿子,被国民党掳去,当了炮灰,另一个儿子又被他们绑架到了台湾。他对国民党能不恨吗?这事我敢拿脑袋担保!他骂的是国民党,国民党。没事,你们回去吧。”
鉴于朱金顺近乎赤贫的雇农身份,工作队的人一时不便动粗,只得一遍遍地跟他宣讲当时的斗争形势和相关政策,可朱金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一句话就把他们挡了回去:
“免谈。你们跟一个聋子说话,根本就是白费唾沫。”
他手里握着一把劈篾用的竹刀,拦在蕉雨山房的门口,死活不让他们进屋。工作队的侯队长,为了测试一下他的耳朵是真聋还是假聋,用极小的声音对他咕哝了一句:“我听好多人反映,那个谜语,原本是你编的?”
朱金顺一听,立刻勃然大怒,他那锃亮的头皮连带脖子和招风耳,都在瞬间红得像鸡冠一样,仿佛马上就要滴出血来,“放屁!谁在外面乱嚼舌头根子?老子大字不识一个。能编得出这么顺溜的话来吗?”
他这一吼,工作队的人全都笑了。
正在这时,赵德正带着更生、武松和银娣他们几个已闻讯赶到。他们说得口干舌燥,天昏地暗,才算把工作队的人劝了回去。
要说我们村子里的人,在古乐方面的修养,实在是贫乏得可怜。他们听不懂赵孟舒的琴声,毫不奇怪。平常除了推牌九、打扑克之外,最大的娱乐就是听听锡剧和扬剧。那个时候,安徽有一个草台班子,在秋收之后,时常会到村子里来。他们在祠堂外的打谷场上,搭个简易的戏台,演出村民们百听不厌的淫艳古戏。从月亮初升,一直唱到第二天的日出时分,俗称“两头红”。在王曼卿来到村子里之前,雇工朱金顺是赵孟舒鼓琴时唯一的听众。难怪村里会有这样的议论:
“可惜赵先生一手好琴,只能弹给聋子听。”
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朱金顺的耳朵并不真聋(聋与不聋,完全取决于他听人说话时的心情好坏),但他显然对赵孟舒弹琴没什么兴趣。他在私底下把赵孟舒自命清高的古琴演奏,戏称为“打算盘”,其比喻倒也贴切传神。
转眼间就到了一九五五年的夏天。按照县里的布置,郝乡长决定在朱方镇的小学操场开一个万人群众大会,把乡里的十三个地主(俗称“十三太保”)全都押去集中批斗。在大会的前一天,赵德正就接到了会议通知。他担心恃才傲物、又臭又硬的赵孟舒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就带了长生和新珍,连夜上门规劝。那天晚上,观前村的周蓉曾,恰好也在蕉雨山房喝茶谈天。任凭赵德正怎么劝,面无表情的赵孟舒始终是一声不吭,被逼急了,就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来:
“有死而已。”
什么叫“有死而已”,德正和长生他们都听不太明白。德正说:“这次批斗,既不挂牌子游街,也不用五花大绑,就是走走过场。你老人家往台上一站,在心里打打谱,一会儿就熬过去了。”新珍也插话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好汉不吃眼前亏。若是一味撑硬船,拉硬弓,也不是事。大舅你还是听我们一句劝,好歹去点个卯,应个景。”可赵孟舒依然黑着脸,还是那句话,“有死而已”,弄得赵德正直挠头皮。
最后,他只得把目光转向旁边坐着的周蓉曾:“周先生,你老肚里学问大,帮我们劝劝呗。”
周蓉曾微微一笑,叹了口气,对孟舒道:“我劝你逆来顺受,随遇而安吧。”
好多年后,新珍对当时的情景仍然津津乐道:“真是见了鬼了!那天晚上,我和赵德正苦口婆心,嘴都说干了,还抵不上周先生的一句话。这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
赵孟舒既然答应去开会,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德正考虑到赵孟舒体弱多病,让他走着去朱方镇多有不便,可坐轿子又太过扎眼。最后,他决定让长生推着一辆独轮车,把他送到朱方镇,并嘱咐新珍在后面跟着,一路上好有个照料。他还特意让新珍带上绿豆汤,以防赵孟舒天热中暑。
第二天下午,当赵孟舒坐在长生的独轮车上去朱方镇开会时,沿途的路人无不为之侧目。不时有小年轻与长生夫妇打趣:“你们这哪里是去批斗地主啊,分明是给劳模颁奖嘛!你们怎么不在他胸前别一朵大红花?”
长生只是憨憨地笑,并不搭话。赵孟舒头戴凉帽,坐在独轮车上,身板笔直,顾盼自雄,只当听不见。
至于说德正为何会对素无瓜葛的赵孟舒另眼相待,村里流传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其中之一就是所谓的“桑树地事件”。
在合作化初期,德正因见王曼卿体格风骚,弱不禁风,就将她分入老年丙组,让她跟着马老大、老福、老鸭子等几个老太太,干一些诸如选种、养蚕之类的轻省活。但王曼卿的工分却是按甲等劳动力来计算的。德正对曼卿明显的偏袒,不免招来种种闲言碎语。其中流传很广的一个故事是这么说的:
一天午后,村里的社员们都在歇中觉,王曼卿拎着竹篮去村东的桑树地里摘桑叶。她前脚进了桑园,赵德正后脚就跟了过去。这件事从老实、木讷的渔佬柏生嘴中传出,应该不是空穴来风。柏生当时正在菱塘对岸的树林中剥着红麻,“警惕地”注视着桑林里的一举一动。他没有惊扰这对野鸳鸯的好事,却在事后去现场细细查看,据说是捡到了王曼卿落下的一枚发卡。
另外一个说法,听上去合情合理,似乎不容辩驳。
挖树根的赵永贵吐血而死,五岁的赵德正去江北投奔亲戚,“蛇蝎心肠”的舅妈却容不下他,把他赶了回来。德正瘦成个皮包骨头,像个叫花子,在村子里倚东家门,贴西家壁,最后是赵孟舒的一句话,让他在祠堂落了脚,吃上了百家饭。祠堂的管事三老倌提醒他:日后有了出息,不可忘记赵先生的一片慈悲之心。年幼的赵德正当时就对三老倌发誓赌咒说,他要用一辈子来报答这一句话。后来,他为赵孟舒抬轿多年,从来不肯收他一文钱。
那天下午,长生用独轮车将赵孟舒送到朱方小学的操场边,就和妻子分了手。他对新珍交代说,德正让他顺便去乡里的物资站,找一下老徐,帮他买一只生铁的犁头、两副牛鼻圈。他说等散会时再来大操场与妻子会合。
三小时的批斗会,倒也没出什么事。天气虽然燠热,但新珍一直担心的中暑并没有发生。赵孟舒在台上挨斗,她就靠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手里抱着装有绿豆汤的大瓷缸,一直没动窝。等到大会结束,台上的地主们排着队,鱼贯下台,赵孟舒却愣愣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新珍好不容易挤到了他跟前,正要把手里的绿豆汤递给他,却看见赵孟舒满脸通红,焦躁地指了指自己的裤脚管,那样子,又像是笑,又像是哭。滞热的空气中隐隐能闻到一股恶臭。
聪明的新珍脸一红,马上就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她安慰赵孟舒道,“我扶你到学校的茅厕去弄一弄?”
赵先生道:“弄什么弄,一塌糊涂!”
新珍低头一看,可不,稀屎已经把他的裤管印出了褐色的斑印,顺着裤脚一直流到了鞋帮上。新珍一面用“老年人嘛,这种事很平常”一类的话来宽慰他,一面飞快地在脑子里想着应对之策。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朱方镇有一个表姐。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她领着赵孟舒来到了表姐家院中的一棵枣树下。表姐在柴屋里放了一只大脚盆,烧了一大锅热水,张罗着让赵孟舒去柴屋洗澡。随后,又嘱咐家里的大丫头,去乡粮管站把当站长的丈夫叫回来,让他顺便在集市上买点酒菜。表姐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条丈夫穿的开司米单裤,可怎么也找不出一条底裤来。最后,只得拿了一条她自己穿的花短裤,有些为难地望着她的表妹:
“人家是读书人,女人的短裤,他大概是不肯穿的吧?”
新珍认为不妨事,“反正穿在里边,也看不见,怕怎的?”
表姐让小儿子把干净的衣裤送到柴屋。赵孟舒倒也没有嫌弃(一个可能的原因是,柴屋里光线太暗,赵孟舒眼神又不太好,他大概根本就没看出那短裤上的红色小花点),穿上衣服,神清气爽地从柴屋里走了出来,朝着表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神色虽有几分古怪,但始终带着笑。
新珍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粮管所的罗站长似乎比表姐还要热情。他从集市上买回了一条鲢鱼,蹲在枣树下收拾干净了,在木桶里净了手,又过去招呼赵孟舒吃茶。太阳快落山时,新珍这才想起自己在物资站买犁头的丈夫。表姐听说了,就催促老罗赶紧去物资站找寻。罗站长在街上找了半天,哪还有长生的人影?
新珍后来回忆说,那天晚上,赵孟舒的心情似乎一直很好。赵先生平时心高气傲,不爱搭理人。可那晚在喝酒时,他还借着酒兴说了一个笑话,尽管大家都没听懂,还是胡乱地跟着他笑了一通。罗站长给他斟酒,赵孟舒也从不推辞,最后反倒是罗站长多留了个心眼,担心他晚上回家,走夜路跌跟头,有意压着点酒劲,不让他多喝。
临走时,罗站长从邻居家借来了一盏马灯,夫妇俩一直将他们送到了镇子外的水塘边。新珍搀扶着他,抄近路走进了夏夜的旷野里。
天上没有一丝风,四周一片岑寂。赵孟舒走不多远,就说走不动了。两人坐在路边的田埂上歇息。宝石般纯净的天宇,横贯着一条璀璨的星河。数不清的金屑,东一堆,西一堆,密密匝匝,铺成绚丽的缎带。不时有流星嗖的一下,像箭一样射向银河,拖着蝎尾似的光带,消失在耀眼的金粉堆里。
赵孟舒指着天上的星星,跟新珍说,这是哪颗星,那是哪颗星,新珍一句也没听进去。此刻,她的心里盘算着这样一个大胆的念头:要不要干脆背着他走一段?虽说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只要把他想象成自己的父亲,那也没什么呀!可是,一想到王曼卿的年龄比自己还小,居然还与他同床共枕,她的羞怯最终占了上风。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黑暗中,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响亮的流水声。水禽在河边的草丛中唧唧地叫着。赵先生突然止住脚步,对她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要是能像你表姐那样,守着两个孩子,粗茶淡饭,一家人和和睦睦,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那该多好啊!”
新珍不知道他怎么又想起表姐来了,笑着回答说:“表姐家的日子,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在过的日子啊,再平常不过了。有什么好的?我可看不出来。要我说呀,我们这样的人,做梦都想过赵先生的日子呢。呆在小楼里,弹琴作画,好不清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才好呢!”
赵孟舒没再吭气。
无论新珍跟她说什么,赵孟舒总是嗯嗯啊啊,不再接话。一路上新珍都在心里嘀咕:刚才那番话,到底哪儿说错了?
当天夜里,赵孟舒就服了毒。
死者面目焦黑,表情狰狞,尸体停在蕉雨山房那间阴暗的门厅里。在搬动尸体的过程中,他那本来就不多的几缕白发,早已尽皆掉落。看热闹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批。王曼卿坐在二楼的琴房里,也不哭闹,只是一声不吭地,望着窗外的一片绿荫发呆。新珍赶到那里的时候,涌向她心头的狂潮,并不是悲伤,甚至也不是惊悸,而是一种难以遏止的愤怒:
“赵先生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假如人人都像你一样,仅仅因为把屎拉到裤子上,就寻了短见,这世上的人,恐怕早就死得一个不剩了!”
她觉得赵孟舒太脆弱,也太矫情了。虽说心里有些想不开,新珍还是没忘了提醒老鸭子和马老大,一定要将死者身上的那条花短裤换下来:
“赵先生是个文墨人。不能让他穿着女人的花裤衩踏上黄泉路。”
赵孟舒在自杀前,曾用漂亮的行书留下遗书半纸。他嘱咐王曼卿,将“碧绮台”琴身的那枚金徽撬下来,送给朱方镇的罗站长夫妇,以谢酒食款待、衣物相赠之情。多年后,小心眼的新珍当着同彬的面,跟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仍为赵先生的遗嘱愤愤不平,“他愿意把金徽送给谁,我可管不着。可怜我们夫妻俩,好心好意送他去朱方镇,长生推着独轮车,我在后面抱着绿豆汤,末了,他把屎拉裤子上,又带他去表姐家洗澡吃饭,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他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你可不要误会啊,我倒也不是要与表姐争那个金徽……”
那天,严政委恰好在邻乡的皮村视察防洪工作,闻听赵孟舒的死讯,也吃了一惊。在郝乡长的陪同下,他特地绕路赶了过来,正好遇上傍晚时分的大殓。
王曼卿一身缟素,给“碧绮台”安了轸柱和新弦,在赵孟舒的棺木前,弹了一曲《杜鹃血》,算是为赵先生送行。
赵孟舒弹了一辈子的琴,可村里绝大部分人从未听过碧绮台的琴声。可如今,随着王曼卿扑簌簌掉下的眼泪在琴弦上破碎飞溅,在场的人一致公认,这首《杜鹃血》,大概就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了。严政委没有惊动大家,他远远地站在蕉雨山房的院门外,默默地听完了这首曲子,两次掏出手绢拭泪。随后,在郝乡长的陪同下,严政委没等遗体入棺,就悄悄地离开了蕉雨山房,消失在夏夜的黑暗之中。
这床名贵的“碧绮台”,在稍后的葬礼中被王曼卿付之一炬。至于赵孟舒留下的另外两张宋琴的下落,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无人知晓,当然,也无人关心。一直要等到十三年之后,“枕流”和“停云”才会重新出世——高定国带人去抄红头聋子的家,从他们家床底下偶然发现了这两件稀世珍宝。同时被搜出来的,还有一张用金丝楠木制成的琴案。
这里顺便说一下,一九七〇年夏末,高定国突然带人去抄红头聋子的家,其实并不是奔着这两床名琴去的。一个让我百思不解的说法是:高定国的真正意图,是为了查抄梅芳写给朱虎平的情书(当然,他最终一无所获)。那么,梅芳为什么会给朱虎平写情书呢?为了避免这个故事的枝节过于芜杂,我们这里先跳过不提。
后来我还听说,鳏居多年的朱金顺,在赵孟舒死后,对王曼卿的美貌产生了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在葬礼后的第二天早上,他“扑通”一声跪在曼卿面前,抱住她的双腿,叫她“嫡亲的亲娘”,叫她“最招人疼的小肉肉”,叫她“勾人魂、摄人魄的前世冤家”,央求曼卿看在他多年对赵家尽心尽责的分上,“两家并一家,从此往后,跟着我一心一计过日子。我为你夏日打蒲扇,冬天暖被窝。”王曼卿冷冷一笑,以“薰莸不同器、主仆不相交”一语,断然拒绝。
就像我们此前所提到的,她有些出人意料地嫁给了独臂的外乡人唐文宽。自从王曼卿搬到唐文宽家之后,蕉雨山房一直空关着,养蛇长草。绿树无人,青苔满窗。
后来,赵德正就来找曼卿商量,不如把那处房子让出来,将来时机合适,他打算将它改建成一所学校。王曼卿倒也爽快,她笑道:“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要说房子,就连我这个人也是国家的,你就看着办吧。”
等到儒里小学正式落成,已经到了一九七一年的秋天了。那时,春琴和赵德正所生的儿子龙冬,已经年满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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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瑜亮</h2>
赵孟舒葬礼后的当天晚上,银娣因见赵德正一整天神思恍惚,面露悲戚,就和丈夫小武松商量,置办了几样小菜,请赵德正来家喝酒。除了他们夫妇之外,小木匠赵宝明、朱虎平、更生和我父亲都在场。德正不说话,其他人也都不敢言语。都说是赵德正与赵孟舒情同父子,一点不假。不料,赵德正喝了几杯急酒之后,抹了一下嘴,忽然对我父亲感慨说,假如天假以寿,他要做完三件大事,了却平生心愿。小武松问他是哪三件大事,德正说:“事情办成了,你们就知道了。”
关于赵德正要办三件大事的说法,我儿时也有所耳闻。本来是酒后闲话,没人认真地当回事。时隔多年,在龙冬的满月酒宴上,小木匠赵宝明多喝了几杯,却又旧话重提。他一只手揽着德正的肩膀,老哥、老哥地叫了半天,还亲热地用脑袋去蹭他的脸,把耳朵上的半支铅笔都蹭得掉在了地上,“老哥,我记得你说过,这辈子要办完三件大事。可如今,不要说三件,五件事也都办完了。你盖了三间新房子,这要算一件吧?你和春琴成了家,可不是第二件?这第三件,就在眼前。龙冬过了满月,你们老赵家,革命事业后继有人。我劝你赶紧下台,把大队书记的位置让出来,我来过过瘾如何?”
赵德正笑而不答,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他与宝明一口气喝了三杯酒之后,这才正色道:“你说的这些都不算。我要办的那三件事,一件都还没影呢!”
德正跟春琴结婚后,性情大变,里里外外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前,他总是蓬头垢面,衣服邋里邋遢,几个月也不洗一回澡。村里人要去向他汇报工作,因受不了他身上那股酸味,同他打个照面都要后退三步。如今呢,他那笔挺的中山装口袋里,总是插着一支钢笔,皮鞋锃亮,走到哪一阵风过,空气里都是一股好闻的胰子味。在过去,他自己走路撞了人,都要骂人家“婊子养的,瞎了你狗眼”。可现在呢,他给社员作报告,被婴儿的哭闹声打断,抓破了头皮也想不起“最后一点”到底该怎么说时,也只是憨厚地一笑,提前宣布会议结束。
村里人不得不对那个半塘嫁过来的小丫头刮目相看。
可春琴也有她的烦恼。有一年冬天,她来我家帮我拆洗被褥,坐在脚盆前洗着洗着,一双手就停在了搓衣板上,呆呆地出了神,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抛抛滚滚。我见她哭得伤心,就赶紧放下碗筷,蹲在她跟前,问她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春琴猛地愣了一下,立刻板起脸教训我说:
“吃你的死人饭!大人的事你少管!”
其实她不说我也明白,她的烦恼多半与王曼卿有关。德正和春琴成亲后,仍与王曼卿暗中往来。有一次,社员们轮流在长江大堤上值夜巡逻,德正和曼卿在老鸦窝渡口的一个草棚里苟且,被春琴逮了个正着。她去找老福诉苦。老福纳着鞋底,不说话,只顾笑。春琴又向她讨教让男人收心断根之法。老福道:
“断不了啊。那骚货的大白屁股远近闻名。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子弟。文宽倒是眼睁眼闭,不知他们两口子演的什么戏!要说收心,也没什么好法子。只有熬,熬到他胡子白,熬到他走不动道,熬到他连尿都撒不出一滴的那一天,不用你管,他自己就收心了。”
除了王曼卿这块心病之外,春琴也对德正另一件“邪门事”担着不少心。德正有事没事总爱背着手,去磨笄山转悠,成天在荒草乱石间“游魂撞尸”,就像是前世的魂丢在了那座鬼山头上一样。有一天晚上,外面下着大雨,他在床上睡得好好的,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事,一骨碌爬起来,提着马灯就上了山。直到第二天早上,春琴抱着龙冬,找遍了每一个山包,最后才在便通庵的一间破屋里找到了他。
德正当着大队书记,还兼革委会主任一职,可大小事务,一概不管不问。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他往往也避而不见。就连两次去省城南京参加农业学大寨经验交流会的机会,他都让给了梅芳和高定邦。当梅芳拿着在南京拍摄的几张照片在村里四处炫耀,跟人说这是“朱鹊桥”,那是“乌衣巷”的时候,春琴的牙根恨得直痒痒。
春琴的怨气,有时候也会劈头盖脸地发泄到我的头上:
“都是你那短命的爹干出来的好事!他装神弄鬼给我算命,害得我嫁给这么一个糟老头子,简直是跟鬼过日子!他这个大队书记,我看也当不长,迟早要给人撸下来。”
在春琴为丈夫的怪异举动忧心如焚的同时,大队会计高定国已经在干部大会上公开指责德正“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那年冬天,梅芳约了龙英去朱方镇洗澡。两人从澡堂出来,梅芳问龙英,敢不敢跟她去一趟公社?她要去郝乡长跟前,告德正一状。龙英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可当两人来到公社大院的门口,龙英忽然就变了卦:
“不行不行不行。郝乡长那么大的人物,我一个不识字的人,怎好去见他?你摸摸我的心,嘣咚嘣咚,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梅芳把脸一板,眼一瞪,说了句:“有我呢,怕什么!”
龙英要是成心耍起赖来,你也拿她毫无办法。她往门口的红墙上一靠,哧溜一下,就蹲在墙根下不动了。任凭梅芳怎样去拉拽,就是不起身。梅芳没辙,只得撇下她,一个人进去了。
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梅芳心思重重地出来了。她走到门口,对龙英怒气冲冲地喊了声“家去”,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先走了。
一直到了供销社的门口,龙英这才追上了她。她问梅芳状告成了没有,郝乡长怎么说。梅芳道:
“我把赵德正的革命意志薄弱、享乐主义、取消主义和虚无主义倾向,向他作了汇报。可郝建文竟然为他百般开脱,我跟他分辩了几句,嗬!郝大炮反倒批评起我来了!口口声声,让我要警惕小资产阶级山头主义和宗派主义。”
龙英笑得直不起腰来,“你一句话里面,有那么多主义,谁能听得懂?不过,要我说,你这告状等于白费劲。你想想看,人家赵德正是严政委一手提拔起来的。严政委又在地区行署当着大官,你这里要把德正拿下,不是给郝乡长出难题吗?俗话说嘛,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
梅芳想了想,又说,她最生气的还不是挨了郝乡长的一顿骂,“他在跟我说话时,把嘴里的假牙一会抠出来,一会又塞进去,恶心死了!临了,还用他那脏兮兮的手,在我背上好一顿摸……”
见她这么说,龙英差一点没笑晕过去,“在背上摸几下,有什么呀?我看他未必存了什么坏心。领导嘛,摸你两下,那是关心你!隔着棉袄呢,又不是贴皮贴肉,横竖让他摸两下就是了,你也没少什么。”
最近一段时间,龙英忽然与梅芳走得很近,是因为她们都对春琴怀有刻骨的仇恨。龙英与春琴结怨,起因还是为了老牛皋的那口棺材。
诸位也许还记得,我父亲死后,因一时寻不到合适的棺材,定邦就做主,让牛皋把那口现成的棺材让了出来。那年秋天,老牛皋的哮喘病再度发作,龙英就找到了高定邦,让他兑现当初的诺言,新做一口棺材还他,“要快,我看他怎么也挨不到十月底了。”
定邦说:“这件事当初是我做的主,我认。但集体的事,还得请示赵德正。你去找赵书记吧,只要他点头,我马上就找人去伐树。”
龙英一听,定邦的话句句在理,就回过头来,在磨笄山上找到了正在闲逛的赵德正。德正说:“棺材的事别慌,你帮我先拉一下皮尺。”龙英就和德正拽着皮尺,在磨笄山上量起地来。龙英跟着他,在山上的荒草乱石间走了半天,累得腰酸背疼。眼看天就要黑下来,她问起棺材的事,德正笑道:“放心,你们家牛皋一时还死不了。别的话我不敢说,他肯定比我要活得长。你先回去吧。”
龙英果真就一声不吭地回去了。
几天后,龙英又在大队部门口截住了赵德正,“这人眼看就要出尸斑啦,你就行行好,赶紧把棺材还给我。”德正还是那句话:“废话少说。他什么时候咽气,我什么时候给他做寿材,误不了事。”
龙英在红头聋子朱金顺的怂恿下,一怒之下就跑到了赵德正家,把他们家的板凳桌子,连同一个五斗橱都搬回家去了。
春琴从娘家回来,还没进村,就被正在除草的银娣拦在了风渠岸边。银娣先是把龙英去他们家搬东西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又补了一句:“那骚货好不晓事理!若不是我骂了她两句,只怕连你们家的房门都要被她拆了扛走。”
春琴那会儿正为家里的诸事不顺压着满腹的无名火,一听银娣的话,那张白皙的脸,慢慢就紫了。她愣愣地望着银娣,呆了半天,忽然就把手里的孩子往银娣的怀里一塞,从她手里抢过锄头,“咚咚”地径直往龙英家跑。银娣一看要出事,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后悔莫及。可是她手里抱着龙冬,又不好去追,一个人急得直跺脚。
春琴一口气跑到龙英家,挥舞着锄头,把他们家灶台上的两口大铁锅,连同碗碟,一股脑捣了个稀烂。她觉得还不解气,顺手一锄头,把水缸也砸了个粉碎。满满一缸水,哗的一声泻得满地都是。龙英手里端着一碗汤药,脸吓得煞白,僵在房门口,浑身上下抖个不停。
事后,胆小的龙英跑到了赵先生家,跟冯师娘哭诉说:“我当时要是伸手拦她一下,这婊子保准一锄头把我脑袋给锄下来,你信不信?这是从哪冒出这么一个蛮子来,你不让她点灯,她立马就要放火烧房子,是个见狗杀狗、见佛杀佛的货!”
后来,德正掏钱,让小武松去公社供销社,给龙英家买回了两口铁锅,又让窑头赵的骆金良给他们家专门烧制了一口新缸。龙英也央求红头聋子,把桌子、板凳和五斗橱都还了回来,这事总算平息。随着老牛皋的病渐渐好转,棺材的事,龙英再也没敢提过。不久之后,牛皋能下地了,又在村里四处走动。他走到更生家门首,对正在竹匾里晒芝麻的老鸭子苦笑说:“真是晦气!那口棺材再要不回来了。据说要搞什么日屄的殡葬改革,人死了,不让睡棺材,往火葬场一送,挫骨扬灰……”
若要论起梅芳与春琴之间的过节,那话说来可就长了。
自从德正当上大队书记之后,梅芳一直将反对德正的一切命令、计划和决策看成是自己唯一的使命。德正成亲后,诸事不管,由着她丈夫高定国和大伯子高定邦发号施令,她又骂德正:“太阳高高升树梢,从此君王不早朝。”(梅芳有引用古典诗词的习惯。可说实话,就我所知,没有一次用对过。)她与春琴差不多同时怀孕,龙冬如今一天天长大,她却因流产伤了胎气,再也没能怀上。看着又白又胖的龙冬满地乱跑,她也只能用“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河里”一类的狠话来撒气了。
一年冬天,公社在魏家墩开挖昆山河,马老大见春琴伤风未愈,嗓子里咳个不停,料想她肩上是压不得担子的,也没向大队干部请示,就拉春琴在工地的窝棚里帮着做饭。中午收工开饭,梅芳一见春琴不去工地挑土方,却跟着几个老太太围着锅台转,就窝了一肚子火。这倒也罢了,梅芳到伙房讨水喝,春琴按住锅盖,冷冷地说了句“水还没开”,竟然立刻转过身去,跟正在烧火的妓女王曼卿有说有笑。
梅芳一个人吃着饭,越想越气,就用筷子敲了敲碗边(那意思,是让大伙都安静下来,听她说话。高定国已经提前知道他老婆要发作了,一个劲地朝她递眼色,梅芳视若无睹),扬声道:“哎,这正宫娘娘和皇妃,都知道躲在伙房里图轻省,难道我们这些做丫鬟的黄脸婆,天生是累死累活的命?”
她这一喊,正在吃饭的赵德正不由得停住了筷子,呆了呆,终于没说话。春琴手里拿着一把烧得通红的灶铁,早从伙房里窜了出来,“看我不把她那张屄嘴捣烂!”被马老大和鸭子死死抱住了,还发了疯似的吱哇乱叫。
小武松见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事,就劝德正赶紧出来说句话。谁知赵德正把碗一丢,打了个嗝,谁都不理,跑到屋外抽烟去了。
这时,平常在村里一贯老实巴交的更生,开了句玩笑:“打嘴仗有个屌意思。你们两个不就是谁也不服谁吗?不如省省劲,两个人下午都去工地上挑土方,分出个高低胜负。”
本来是一句打圆场的俏皮话,没想到两个人都当了真。
宝亮和宝明兄弟两个,存心起哄看热闹,也在一旁煽风点火。比赛规则很快就定出来了:两人每从河床下挑上一担土,就从新珍手里拿一只竹筹,以两个小时为限,竹筹多者为胜。
银娣倒是多了个心眼,她悄悄地把赵德正拽到一边,“梅芳那人,有一把蛮力气!不要说在我们村,就是在全公社,也是数数的。你们家那口子,身子骨那么单薄,伤风还没好利落,哪是人家的对手?明摆着让人看笑话。你赶紧劝劝,不要由着他们去胡闹。”
德正笑道:“要说我们家那口子,简直就是个野人,连阎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我怎好拦她?让她去吧。吃点亏,有个教训,也好。”
春琴和梅芳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她们惟恐土装少了,让对方瞧不起,都拼了命地往柳条筐里装土,实在装不下了,还要在筐上拍个塔尖,仿佛一心跟自己过不去。当她们两个挑着第一担土,顺着河床的长阶往上攀爬时,河岸上早已坐满了人——他们可算是找着了一个不干活的借口,一溜烟地坐在扁担上,用草帽扇着风凉,谈天说地,胡乱地喊着号子。在伙房里做饭的几个老人,也都丢下了满桌的碗筷不洗,聚到河边一探究竟。就连隔壁大队的几个小年轻,也干脆歇了工,聚拢过来看热闹。
公社派来督工的袁副书记,手里提着一只铅皮喇叭,“注意了!注意了”地喊个不停,挨个催促他们起身干活,可惜无人理睬。最后,袁副书记一把拽住了小武松,再一次问他:“见了鬼了!你们大队的干部们,怎么一个都不见?”正为春琴捏着把汗,恨不得自己上去替她教训一下宿敌的小武松,凶狠地瞪了袁副书记一眼,吼道:
“我他妈怎么知道?!”
大队干部们那会儿也都正忙着呢!
渔佬柏生对着河床的淤泥撒尿,瞥见一段旧河道中的水潭里,突然露出了 “大草笨”黑黑的脊背,尾巴一甩,倏然不见了踪影。巨大的鱼信漩涡,在浑浊的水面上一圈圈地漾开。凭着多年捕鱼的经验,柏生对闻讯赶来的德正和高家兄弟十分肯定地说:“这条草笨,怕是成了精,往少里说,也有七八斤。若是把它逮上来,比赛的奖品就有了,怎么样,干不干?”几个人似乎都没有心思搭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片水潭,不约而同地脱起了衣服。等到公社的袁副书记找到这里,这伙人已经满头满眼全是污泥了。
春琴很快就落了后。
当梅芳挑完第四担土,一路小跑回到河床下,春琴的第三担土才刚刚开始装筐。银娣不动声色,悄悄地走到了正在人群中探头探脑的王曼卿身边,拽了拽她的袖子,指了指正在发筹子的新珍,压低了声音嘱咐她道:
“你人不知,鬼不觉,走到新珍那儿,咬着耳朵告诉她,今年过年,我许她一只大猪蹄熬汤喝,让她卖个人情,悄悄地多给春琴几只筹子。”
王曼卿笑了笑,对银娣翻了翻白眼,道:“那我呢,你拿什么谢我?”
银娣道:“一样。也是一只猪蹄子,一言为定。”
王曼卿果然晃动着她那柔软的肥臀,摇摇摆摆地来到新珍身边。先是嫂子长、嫂子短的,套了半天近乎,这才蹲下身子,把银娣的话对她说了一遍。
新珍平常对王曼卿就十分厌烦。就算是在路上碰到,也从不跟她搭话。她耐着性子,与曼卿唠着不搭调的闲话,心里已经火苗乱蹿了。一听说她要让自己卖人情,做手脚,立刻就阴沉下脸来,怒道:
“既然是赌东道,那就要公平合理。青天白日在上,哪能做这般营私舞弊的勾当?我也是有儿子的人,怎能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曼卿吃她这一番数落,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强作笑脸,又道:“怕什么?不就是赌个东道嘛,本来就是个玩笑,嫂子也别太当真。”
新珍道:“这筹码在我手里,我就是法官。法官都能弄虚作假,这世上恐怕再没天理了。你舔谁屁眼,我管不着,我眼里却揉不得沙子。你现在从我这里走开,我就当没这回事,大家都留点面子。你要再敢啰嗦一句,我就喊出来,到时候不光是你,就连你那幕后的主使,脸上也不好看。窑子有窑子的规矩,我们也有我们的章法。由不得你胡闹。”
王曼卿被新珍结结实实地抢白了一顿,脸臊得绯红,一赌气,也没去银娣那里回话,一个人抹着眼泪径自往伙房去了。银娣看见王曼卿斜着身子往伙房跑,一路上不停地抬袖拭泪,就知道她出师不利。一想到事情没弄成,反倒送了一个把柄在人手里捏着,心里又气又恨。正在心烦意乱之中,忽听得嘴里镶着一枚金牙的老鸭子突然咕哝了一句:
“梅芳怕是要输!”
银娣他们几个“呼啦”一下,就把老鸭子给围住了,“怎见得?你老人家别是看错了眼,认错了人吧?”
鸭子道:“依我看,梅芳一准要输。别看她多挑了两担土,抢了风头,你们要看她那双脚。挑着空担子下河床,脚底下已经在开始扭麻花了,这不行。你们再看看那一个,起头是多大的步子,这会儿还是多大的步子,稳稳当当,不急不慌,一看就是个翻过筋斗的人。梅芳这丫头,打小就凶蛮,从没服过谁。可这一回,她算是遇上对头了!”
老鸭子的话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春琴最后所获得的筹码,比梅芳多出了宝贵的两枚。
那天傍晚,春琴收工回到村里,似乎还觉得意犹未尽,趁着天还没全黑,又一口气往自留地里挑了好几担粪。
而梅芳当晚就发起了高烧,第二天又开始尿血了。
那尾作为奖品的大草鱼,重达九斤四两,春琴并未一人独吞。她将草鱼切下一半,又匀出一块豆腐和一把香葱,让我送给梅芳去熬汤喝。还没等我说明来意,梅芳就劈手从我手里抢过竹篮,直接扔在了门前的灰堆里。
梅芳的病经久不愈,她妈妈和娘家的一个表哥从窑头赵村赶了过来,要去春琴家“讨个说法”。他们走到巷子口,硬是被新珍和长生拦了下来。新珍道:
“自古以来,愿赌服输。这事双方自愿,那天在场的人,包括你们家定国都可以作证。人家本来就没错,能给你个什么说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嘛,输赢并不要紧。”
当时,赵锡光也在场。他用“一时瑜亮”这个典故,对儿媳妇的话做了一番补充,可并未起到什么实质性的效果。眼看着这两个娘家人不依不饶地大呼小叫,师娘冯金宝一句话就把他们镇住了:
“那两口子,一个韩世忠,一个梁红玉,那是什么身手?别说你们两个,就是再来十个八个,打上门去,也不见得能讨到什么便宜。”
后来,梅芳的母亲远远地站在巷子口的一棵大杨树下,跳着脚骂了半宿,见无人出来搭腔,只得悻悻离去。
<h2>
猪倌</h2>
我父亲死后,叔叔见我孤贫无依,早早就动了心思,有意栽培我当一名猪倌,赶着大猪郎,走村串户,去给母猪配种。他说,等我再大一点,再把他那一手劁猪的绝活传授给我。他的腿脚有毛病,每到阴雨天,大腿的膝盖犹如“针刺锥凿”般痛不可忍。婶婶劝他“不能忍,也得忍”,好歹再坚持几年,“眼睛一眨,孩子就大了。大的要娶亲,小的要嫁人,你把这门好手艺交给人家,钱从哪里来?”
那会儿,堂哥礼平已经认了赵宝明做师傅,跟他学木匠。金花是个女孩,总不能让她去干配种劁猪一类的龌龊事吧。因此,见叔叔铁了心地要提携我,婶子后来也就不说什么了。叔叔赶着猪郎去外村配种,总要特地让我跟着去“熟悉业务”。说实话,虽说我当时年幼无知,但毕竟还跟着赵先生读过几年书,知道给猪配种算不得什么特别光彩的营生。说句不好听的,我总觉得给母猪配种,与妓院里拉皮条的老鸨、淫媒一类的勾当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整整一个夏天,我心里郁郁不欢。每天看着那头大猪郎,晃动着两个硕大无比的卵子,刚从一头母猪的身上下来,呼哧呼哧,又跳上另一头母猪的臀背,好一阵胡捣乱捅,心里总有一种难以忍受的耻辱和悲凉:假如让我一辈子都干这种事,还不如趁早死了好。
我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迈不过去的坎。心中那个惨然,不说也罢。不知怎么,我忽然就想到了父亲——他那么冷静地在便通庵悬梁自尽,也一定是遇到了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吧。
有一天,我在燕塘边遇见了正在码头上淘米的春琴。她见我一个人在河边发傻,就伸手勾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你还真要跟你叔叔学配种啊?要是干上了这一行,长大了连老婆都娶不到。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听她这么一说,我当时真的恨不得一头扎到河里去,死了完事。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礼平在宝明家当学徒不到一年,就闹出了一桩让人难以启齿的丑事来。
我曾亲耳听见宝明对叔叔这样说(他在大队部门前拦下我们,满脸怒气):“要不是看在你老哥已经瘸掉一条腿的分上,我非得把那杂种的一条腿打折了不可!”他既然如此说,表明这件事的严重性显然非同小可。可到了同彬的口中,这事就变成了:“礼平那小子,把丽华按在灶堂里,霸王硬上弓。丽华人事不省,被人送到医院,缝了十七针。”
真不知道“缝了十七针”这种言之凿凿的说法从何而来。我所了解的事实是:趁着家里没人,礼平强行搂着宝明家的大闺女丽华亲嘴,把人家的嘴唇给咬破了。后来,伤口结了痂,留下一条细细的疤痕(猛一看,还真看不出来!),可以佐证这一说法的可靠性。礼平的木匠生涯戛然而止,被人家轰了出来,只得兔回旧窝。婶子当即决定,干脆让他取代我的位置,子承父业,独当一面。
至于说我的前途,婶子以“车到山前必有路”一语加以宽慰。她殷切地勉励我说:“你就好自为之吧。社会主义饿不死人。我劝你横下一条心,到革命的大江大河、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
那些日子,春琴每次见到我,都要说上一箩筐婶子的坏话。什么无情无义啦,什么自私自利啦,什么小人之心啦,唠叨个没完。我被婶子遗弃这一事实,促使春琴坚定了将我纳入她羽翼之下加以保护的决心。她说服小武松潘乾贵,将生产队的一头耕牛,交给我来饲养,每年额外给我计上八百个工分,来报复婶子对我的刻薄寡恩。春琴所不知道的是,我对婶子默默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毫无保留的。她的一个小小决定,就立刻使我从无边的苦海中超拔出来,重获名誉和自由,我当然求之不得。至于说她性格中的那一点冷漠、吝啬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就好比说,一个拥有生杀予夺之权的君王,一纸圣谕,就慷慨地免除了你的凌迟之罪,他的眼睛有点斜,鼻子有点歪,又关我什么事呢?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这个世界上果然存在着所谓的幸福,那它一定就存在于某个看不见婶子的地方。换句话说,婶子和幸福不能同时待在一块儿。所以,在一个下着濛濛细雨的早晨,当我睡眼惺忪地赶到叔叔家,打算跟他去野田里配种,却被突然告知“以后你就别去了”这一从天而降的喜讯时,你可以想象我当时如释重负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