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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爱人

唐九龄做好准备要说服这一屋子的木头脑袋情况有多危急,事态有多严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但他说完,屋里这群木头脑袋们表情都不带变的,问出的问题五花八门,就是没一个是反对的。

“什么时候走?”

“东西怎么带?试验室里好多仪器可不能丢下吧?坐火车走吗?”

“学生带不带?啊呀,现在学校里的学生还有一千多号人吧?都带上?”

“可以带家属吧?我妈还有我弟我妹三家人。”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已经开始商量几月几号出发了。

唐九龄喉中干涩,心底发愁,敲敲桌子唤回众人的目光,从他原本计划的内容往下说。

“我想着,这日本人也没有把全中国都占了,咱们先躲过这一次,先躲到日本人没占的城市去。实验仪器这都不能丢,但带不带得走也要看情况,先把人送走。家属可以带,最好是把能带的家属都带走。学生只怕不可能都带走,只把那些没家没业的带上吧,还要看人家乐不乐意跟咱们走呢。要走肯定是要坐火车的。”

唐九龄一一说道。

代玉书问:“那咱们去哪里呢?”

一个瘦长的教授说:“中原吧?中原好,有地种,不缺吃的。”

另一个说:“河南?会不会不够远啊?河南有日本人吗?”

第三个说:“河南那块没山,飞机一来大轰炸谁都躲不掉啊,不好不好。”

“想进山那就去四川?”

“越远越好的话,那不如去云南?那边现在日本还顾不上,他们的势力是从东北上来的。”

唐校长的手在虚空中按了按,大家安静下来。

“去哪里我们再商量。现在大家达成一致了吧?咱们走?”

“走啊。”

“走!学校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让日本人玩蛋去。搞什么良民证,我呸!”

一个性格粗旷的教授往地上啐了一口,唐校长只好当没看到。

唐校长:“那大家回去就做准备吧,咱们毕竟力量有限,大家回去尽量多劝退几个学生,收拾收拾书和各种资料,带不走的就销毁,能带走的就都收拾好,也让家属准备准备,要跟着走的都提前准备好,但别走漏风声。”

一个教授念念不忘:“那我的仪器……”

那也是真金白银从美国买回来的,唐校长也不舍得丢,说:“肯定会带上的。你把咱们学校里的那几匹马和驴都带上,到时说不定就要靠它们出力拉车呢。”

教授们是怀着激动与不安的心情走出校长室的。

祝颜舒和代教授两人手牵着手慢慢走回小红楼。

静谧的夜,只有学校里养的动物们发出的声音。在这里看不到远处的灯火,学校就在这一片黑夜之中,像是一座孤岛。

代教授轻声说:“我明天就去船运公司,给无为和小蝉的身份证明都开好了,票也买好了,我去把船次定下来,到时先送他们上船。”

这是一个混乱不安的年代,一家人守在一起固然安心,但为了那微小的希望,他们也愿意把心爱的人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祝颜舒没有说话,像是没听到,在出神。

代教授的声音轻轻的就像耳语:“我也给燕燕和纯钧准备好了身份证明,到时他们要是愿意走,可以一起去。我也给你准备了,你跟他们一起走,我更放心。”

他唯独没有给自己准备。因为他不会走。

他半生是奴隶,半生是教授,他愿意自己活着的时候和死着的时候都是一个值得人尊敬的教授。他品尝过外国的美酒,但更爱家乡的甘泉。

月明星稀,一条浅浅的星河斜在夜空上,许多星子洒在深蓝的天幕中对着人眨眼睛。

代玉书站住,在这美丽的月色中,他对祝颜舒讲:“小舒,能遇上你,跟你结婚,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福,我永远感激上苍让我遇到你。”

一个尊重他,爱护他,不鄙视他,也不同情他的爱人,她还聪明灵秀,美丽动人,她从不以家世来骄人,只以聪明来欺人。

在他所做过的最大胆的美梦中也没有这么想过。

他遇到了爱情。

祝颜舒静静的听他说完,没有回答他,她面色沉郁,似乎怀着巨大的心事。

他们慢慢走回了小红楼。

小红楼的客厅里,留着一盏灯。

灯下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身影。

他二人走进门才看到是祝玉燕,她裹着一件羊毛毯,在读一本日语书。

祝玉燕打了个哈欠,看到他们回来,放下书说:“你们回来了?张妈去睡了,厨房有热水可以喝,也可以冲鸡蛋花,你们饿不饿?”

生鸡蛋用热水冲散打成花,再放一些糖,就是甜甜的鸡蛋花了。在没有什么物资的时候,这是张妈最后的倔强——给晚归的家人准备的夜宵。

要是施无为就是准备另一种了:辣椒就烧饼。

祝玉燕刚才就喝了一杯甜甜的鸡蛋花。现在外面是买不到白糖了,这还是苏老师从冯市长家里拿来的呢。

祝颜舒提起她膝上的书看了看封面,扔回她怀里:“这会儿用功什么?都这么晚了,回去睡觉。”

祝玉燕察觉到好像有什么不对,不敢说她是在给苏老师等门,立刻答应:“好,那我这就去睡了,妈晚安,爸晚安。”

她像只小燕子般跑上了楼,书都忘了拿。

代教授问她:“要不要等一等纯钧?”

祝颜舒:“等他干什么?以后再告诉他。”

两人也上楼睡觉去了。

祝颜舒一夜辗转难眠,开始是竖着耳朵听祝二小姐有没有阳奉阴违又跑下去,后来是听到了苏纯钧回来的动静,再然后就是施无为下楼劈柴,代玉蝉下楼帮忙,两人在楼下厨房里做饭,张妈去烧水,然后,代教授也起来读书了。

祝颜舒摘下眼罩,躺在大床上叹气。

她一晚上没睡着。

代教授穿着晨衣,去楼下端了两杯咖啡上来——咖啡也来自苏纯钧。这玩意竟然是美国的军需品,跟玉米罐头一样是配发的,还有巧克力和香烟,可惜巧克力太难吃,被祝二小姐退货了。

他把咖啡托盘放在床上,弯腰含笑看着她:“要不要现在起来?”

祝颜舒望着这个长了胡子也不难看而是性感的男人,从心底叹气:“我怎么没早二十年遇上你?”

两人结婚后,代教授不止一次在床第之间听到祝女士这么讲,仿佛没能提前二十年睡上他是一件天大的遗憾之事。

代玉书对女士的夸奖照单全收,再谦虚两句“二十年前只有年轻的□□,二十年后还有丰富的灵魂”。

祝女士就说,她的人生中少了二十年的快乐时光。

这一次次火热的表白,让代玉书心中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卑渐渐消失了,他无比的确信自己被这个美丽的女人热爱着,正如他爱着她一样。

祝颜舒直起身,端着咖啡呷了一口,说:“你帮我叫小蝉进来,我有话跟她说。”

祝玉燕在楼下等了很久,都跟苏老师坐在一条沙发上说了一车话了,都没见祝颜舒和代玉蝉下来吃早饭。

虽然早饭也没什么好吃的。

今天的早饭是玉米面饼夹泡椒,鸡蛋花这么奢侈的享受,一天只有一次,不是因为白糖不够,而是学校里的鸡下的蛋不够。

张妈现在已经懒得管祝二小姐跟苏老师到底是坐一条沙发还是两条沙发,她吃完饭就立刻去抱收音机了,现在收音机里天天放唱戏的唱歌的,还有评书、大鼓、相声,全是好玩的,她可以抱着听一整天都不挪窝。

收拾盘子的当然是施无为。

没有代玉蝉,整条桌的人都想不起来要帮他的忙,就连代教授也是一放下碗就钻进书房去了。

祝玉燕把她昨天拿的日文书找出来给苏老师看,说:“果然太长时间不用,已经有点生了。”

现在日本人势力大涨,她觉得还是应该温习一下日语。

苏纯钧也支持她多练习:“今天可以跟大姐一起练练,家里人最好都学两句。”

祝玉燕赶紧把他拉到外面才小声问他:“日本人要进城了?”

苏纯钧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嗯。冯市长要撤了。”

这一刻是早就料到的。

没人觉得冯市长可以在日本人的枪炮之下坚持,都知道他要走,现在日本人就快忍不住了,那他肯定就要跑了。

祝玉燕问:“那你是不是也要走?”

苏纯钧摇摇头,“市长要分批撤退,我大概会被留下来顶一阵,最后才走。”

祝玉燕沉默下来,良久才问:“那要是都走了……日本人会占领这座城市吧?”

苏纯钧没有点头,只是望着她,那双黑色的眼睛像一个深潭,又像一个旋涡,里面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不是谁走不走的问题,而是日本人一定会占领。

不管冯市长走不走,日本人都不会放过已经到手的城市。

哪怕市长不走,他也只有两个选择:顺从与反驳。

也就是生,或死。

祝玉燕目送着苏老师的背影,他看起来不像她想像的那么高大威武,在秋风中他的衣摆被狂乱吹起,他一手按着帽子,脚步匆忙。他才二十几岁啊,还是一个年轻人。

每一个年轻人都要面对这个世界的。

她的爱人只是一个普通人。

而她也爱这样普通的他。

她不需要他英明神武,什么都会。

她爱的原本也不是一个什么都会的人。

她爱的人叫苏纯钧。

第262章 傻孩子

祝玉燕跑回去拿课本。

苏老师去上班,她去上课。哪怕明天世界就要毁灭了,今天的日子还是要照过。毕竟今天又没毁灭。

她上楼时看到代玉蝉从厨房跑出来,施无为跟着跑出来。这种情人之间的追逐可太浪漫了,她趴在楼梯扶手上看了好看天,结果发现施无为追出来也只是拉着代主蝉的手说话而已。

……她就继续上楼拿课本了。

她从楼上小书房的桌上翻到了课本,全都装进书包里,再检查钢笔有没有足够的墨水,有没有带上笔记本和铅笔和尺子。

检查完毕,她才准备出门。

刚好遇上也拿着书准备去上课的祝女士。

祝女士看到她,就挽着她的胳膊下楼。

祝玉燕昨天晚上才惹了她妈的眼,今天就特别乖巧,甜甜的叫了声妈。

祝女士好像还没消气,沉着一张脸问她:“良民证的事,你知道了吧?”

祝玉燕:“知道啊。学校里大概都知道了吧?”

日本人又没藏着掖着?何况日本的老师早就在宣传这个良民证了,用日语和他们蹩脚的中国话在课堂上不停的说,良民证只是为了证明你是一个良民,是一个好人,没有其他的意思。因为现在外面的环境很糟糕,到处都是流氓抢劫的,很多百姓都受害了。大家有了良民证,就不用担心受到伤害了,也可以去日本的商会买米买盐了。

他们还说,日本已经打算援助中国了,日本国内正在动员日本国民向没有粮食吃的中国人民捐粮食呢。

听完这些宣传,大家都很沉默,没有人发言。

祝颜舒:“那你会要这个良民证吗?”

祝玉燕想了想说:“我不想要。但如果无法反抗的话,那我还是会接受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又不是拿了这个证就等于是日本人了。”

祝颜舒想起刚才问代玉蝉。

代玉蝉满脸通红,激动而愤怒:“当然不能要!我们是中国人,怎么可以接受日本的良民证?”

祝颜舒:“那要是日本人把枪对准你,不接受就枪毙你呢?”

代玉蝉:“那也不能接受!”

祝颜舒:“那要是对准张妈呢?”

代玉蝉一下子愣住了。

祝颜舒:“对准你的同学们呢?对准燕燕呢?对准我呢?你还不肯接受?”

代玉蝉被亲妈这一连串的良心拷问逼得跺脚,急得哭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

牺牲说起来很容易,但这也分是牺牲自己还是牺牲他人。有的人不愿意牺牲自己,愿意牺牲他人;而有的人正相反,他们愿意牺牲自己,不愿意牺牲他人。

祝颜舒看着这个女儿,想着另一个女儿。

她揉了揉祝玉燕的头发。

祝玉燕:“妈?”

祝颜舒叹气,说:“你代爸爸今天去船运公司买票。”

祝玉燕站住,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她反倒有些不想接受。

“姐姐他们要走了吗?”她问。

祝颜舒:“买到船票就走。”

大女儿太傻了,她留下来,不定什么时候脑子一糊涂就把自己牺牲了,必须送她走。

她并不怕孩子为了自己的理想献出生命。

但一味的只想壮烈的牺牲,那就是愚蠢。

死人永远没有活人能做得多,人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

祝颜舒:“你姐不想走,你劝劝她。现在这个情况,她出去更好。”

祝玉燕:“好,我劝劝她。”她抓住祝颜舒的手说,“妈,我们还会跟姐姐再见面的。”

祝颜舒看着这个小女儿已经显出风华的面庞,僵硬的笑了一下,推了她一把:“好了,快去上课吧。”

第263章 尊严与骄傲与爱

今天有日本老师的课,祝玉燕早早的就站在路口,将所有该去上课的中国学生都拉了过去。

不过人数还是不够。

眼看上课时间快到了,祝玉燕只好一边想借口一边赶往日本楼。

月余前,在日本楼里栽种的牵牛花已经抽芽长枝,慢慢的攀上了房顶。

这是为用来安慰樱花树全都泡汤的日本学生的。

为什么是牵牛花?这个问题代玉蝉和施无为都问过她,她只好胡扯说是在日本文学作品中看到的。

《樱桃小丸子》、《柯南》也算是日本文学作品。

好像日本小学生都要种牵牛花写暑假日记。

她就以为日本人一定很喜欢牵牛花吧?

另一个跟日本有关的植物就是能通灵的绣球花了,跟樱花一样,都有底下埋尸会变色的都市传说。

但绣球花太难找了,不如牵牛花寻常易得。祝玉燕便舍绣球花而就牵牛花,于是牵牛花就绕着日本楼种了一圈。

走进绿叶环绕的日本楼,就能看到日本学生了。他们仍是穿着一年前来的时候穿的衣服,经过一年时间,衣服和鞋大多都已经有补丁了,很多日本男学生没有袜子穿,索性光脚,而女学生则努力找布头补袜子,有人甚至拆了内衣来补袜子,好像因为袜子是露出来的部分,而内衣之外还有外衣。

她本以为她算很了解日本了,可这么长时间下来,她却觉得她越来越不了解日本了,不管是日本的男人还是女人,她都越来越看不透他们了。

课上的很沉闷,这主要是因为中国学生全都变得沉默寡言。以前他们多多少少还愿意发言,不管是争执还是提问,可现在课堂上全都是日本学生发言,中国学生来了也不说话,下课就走,不但不跟日本老师交谈,连日本学生他们也不说话了。

唯一还肯跟日本学生说话的只有祝玉燕,还有被她影响的代玉蝉和施无为,他们两人也多多少少愿意说两句,虽然也很冷淡。

这种情况下,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全都相信祝玉燕真的是日本人的朋友,她是唯一真心愿意接受他们的人,对她更加热情与亲近。

与此同时,其他的中国学生也终于对祝玉燕跟日本人的亲近有了微辞,私底下开始有流言传出。

还有人又提起了苏纯钧。

都说他们这对未婚夫妻是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祝玉燕本来也不是很爱交朋友的性格。她虽然看起来很开朗,但实际上性格很别扭,对人的看法也很悲观。可她却最大的特点是自信。

同学们的态度一变,她不解释,也没有变自卑,反而直接就不理会他们了。

今天代玉蝉和施无为没有来上课,整堂课愿意跟日本学生互动的只有祝玉燕。等下课后,中国学生都走了,祝玉燕就去找日本老师讲理由:关于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中国学生不来上课。

“因为没有钱,太穷了,所以很多男学生都去干苦力活了。”祝玉燕仗着这些日本人对中国人完全不了解,在这里胡扯,“老师也知道吧?中国有很多穷人。现在这个样子,他们的家里也穷得很,只好先去干活,日后可能也不会来上课了。”

从今天的情况看,以后来上日本老师的课的中国学生肯定会越来越少。

日本老师叹气:“唉,我能理解。燕姬,你今天不要急着走,等一等,我有东西给你,一会儿你来找我。”

祝玉燕也叹气,估计日本老师又要给她一些日本的东西来宣传日本了,她答应下来,只是说要先去跟同学们说说话。

日本同学都在等她。

这都已经是惯例了。祝玉燕回到廊下,跟日本学生们坐在一起说说话,说一说功课,不到五分钟就完成了应酬任务,然后她就找理由走了。

她去看望二子同学。

日本女同学二子,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现在她已经不出现了,自己单独住在仓库里,其他的日本女学生也不来跟她说话了。

祝玉燕本来以为二子那么坦然,还以为日本人不会歧视未婚先孕的二子,但现在这样看起来,好像又是歧视的?

二子看到她来,整个人都放光一样。她穿着酒井老师借她的和服,不加腰带,坐在窄小的仓库里,周围都是大大小小的箱子,灰尘很重。

仓库里没有窗户,二子也不能点蜡烛,因为日本楼是木制的,这是为了防止火灾。

二子热泪盈眶的说:“燕姬,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看我!今天会上课,你一定会在下课后来看我的。”

祝玉燕不忍心,问她:“你还是不愿意住到女生宿舍那里去吗?那边没有人了,你可以住过去,我的床借你睡,不会有人有意见的。”

她发现二子被赶到仓库住以后就请她去住中国女学生的女生宿舍,可二子拒绝了。

这一次,二子还是拒绝了,她再次肯定的说:“燕姬,请不要担心,我在这里很好,没有人伤害我,每天都有人给我送饭。”

祝玉燕就是从二子身上再次对日本女人不理解起来。

要是说二子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吧,她能大胆的跟中国男学生谈恋爱,还曾想留在中国嫁人,做正室或是做小妾都没关系,怀了孩子也不流产不畏惧。可要说她大胆吧,被人排挤到这个地步也不反抗。

二子高兴的拿出一封信给她看,“燕姬,你看,这是老师帮我写信回家乡,我的孩子已经找到人愿意收养他了!”

祝玉燕拿过来读信,越读越纠结。

信是日本关东一个寺庙的主持写来的。不要小看日本的寺庙主持,他们通常都是大地主,可以娶老婆结婚,世俗化非常好。

他说他很高兴的听说这个孩子的父母都是优秀的青年,女性是出身日本的美丽少女,受过良好的教育,而父亲则是中国大学生,他相信有着这样的父母,这个孩子一定会非常优秀的。他愿意收养这个孩子,并且不管男女,他都要。男孩子会是他的儿子,女孩子也会是他的女儿。他请二子放心,他并没有亲生的孩子,他的老婆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她也会非常疼爱这个孩子的。

从信中的文字看,这个日本寺庙主持好像真的认为日本少女和中国大学生生出来的孩子非常好,他非常喜欢,特别是中国大学生,好像这提升了这个孩子的品质?

二子在一旁说:“我在信里告诉他,我来中国以后交往的三个男生全都是中国的男生,他们都是大学生,全都又高大又英俊又聪明,他们都很年轻,都是非常有爱的男孩子。”

祝玉燕感觉更复杂了,这好像配种啊。

——谢谢你肯定中国青年的品种质量?

除了二子之外,还有另外几个日本女学生也怀孕了,可她们就是在某一天不见了。祝玉燕曾经脑补了很多关于这几个日本女学生的悲惨下场,但今天二子说出了其中一个女学生的下落。

二子羡慕的说:“阳子相亲成功了呢,她嫁人了。”

祝玉燕:“……”

带着肚子嫁人?

二子叹了口气:“我真羡慕她们啊。她们比我幸运的多呢,有人愿意娶她们。”

祝玉燕艰难的问:“她们不是跟你一样怀孕了吗?”

二子说:“正是因为她们怀孕了,酒井老师说她们怀的都是男胎,所以才能这么快就嫁了人,这样她们一进门就可以成功生下家族的继承人了。我的肚子,酒井老师说看不出是男是女,有可能是女孩子,才没有人要娶我。”

祝玉燕:“……”

带着男胎肚子嫁人!

她真的从来没有了解过日本!

二子说:“不过,主持对我也很好,他还给我寄了钱让我买米吃。”说到这里,她爬到一个角落,拖出来一个米袋子,郑重的放在祝玉燕的怀里:“燕姬,我知道你们现在没有米吃了,我这里有米,可以给你,你放心的拿去吃吧。”

祝玉燕抱着怀中沉甸甸的大米,不知该说什么。她本来是来安慰二子的,却发现她不需要她的安慰,她还接收到了意料之外的来自二子的安慰,可她并不想接受。

等她去见日本老师的时候,日本老师也是给了她一袋大米。

祝玉燕看着大米说不出话来。

日本老师弯着腰真诚的对她说:“燕姬,不要担心,拿去吃吧。以前是你帮助我们,现在轮到我来帮助你了。这是我们日本人对你真心的感激,不要有任何顾忌,拿去吃吧。”

可她一点都不觉得高兴,或是庆幸。

她只感到了愤怒。

最终她微笑着拒绝了这两袋代表着日本人的友好与善良的大米,让二子与日本老师都以为她是一个骄傲的不肯说出自己需要帮助的女人。

回到小红楼吃午餐,今天的午餐是新鲜的刚摘下来的青椒,就昨天烙的干饼,昨天烙出来就像鞋底一样硬。

硬的好,硬的就说明干,干就可以久放,不容易发霉。

这是代教授在吃昨天的干饼时告诉大家的小知识,要想让食物不发霉,就要抽空里面的水份,水份越少,越不会发霉。

施无为被代教授给带出门了,今天中午的饭是张妈临时凑和出来的。

“什么都没有了。唉。”张妈冲了一杯咖啡给她,是用美国大兵配发的咖啡包泡的,喝起来像煤渣。

虽然她没有喝过煤渣水。

青椒很新鲜,刚刚才摘下来。果肉很厚,闻着就是一股很新鲜的辣味。

祝玉燕用昨天的干饼泡咖啡吃的时候,有那么一点点后悔没拿那两袋米。

唉,尊严值几个钱?骄傲又值几个钱?

为了避免她后悔再跑回去拿,她问张妈:“我姐和我妈呢?怎么就我们俩吃饭?”

饭是没什么好吃的,但家里的人少了两个也不对。

最重要的是,有别人一起陪吃,她才更能咽得下。

她现在已经瘦得不需要减肥了,这真是她身材最完美的时期了,渐渐可以达到超模的水平了。

把饭做得难吃真的可以减肥。

她要是能穿越回去就一定要告诉所有减肥的小姐妹,把冰箱清空,一个月内什么吃的都不要买,绝对可以瘦。

张妈给自己煮了面汤,稀汤寡水的,她用筷子蘸酱,放在舌头上舔一舔,就着这个喝面汤。

祝玉燕:“您这吃的也太少了,回头再饿出毛病来。”

张妈:“有钱难买老来瘦,你懂什么啊。我不吃你这饼,啃一口我的牙都要掉了。”

——要不然,还是把那两袋大米给扛回来吧。

祝玉燕的尊严和骄傲面临巨大考验。

张妈:“你妈跟你姐说,催你姐去留学呢。”

祝玉燕:“哦,我姐不愿意去。”

张妈:“那是她傻。现在能跑出去一个就能活一个。”她看着祝玉燕,推推她的手,小声的说:“你也去留学,别在这里待着了。你那外国话说的那么好,应该去。”

祝玉燕条件反射:“我才不去呢。”

张妈一下子急了,放下筷子就拧她,这一下可真狠,拧得祝玉燕钻心疼。

“你怎么能不去呢!去!”张妈叫道。

祝玉燕:“我不去,我去了你怎么办?”苏老师怎么办?祝颜舒怎么办?代教授怎么办?

除非全家都去,但这显然不可能。

苏纯钧不会走。

代教授不会走。

张妈走不掉。

张妈听她这么说,眼泪都下来了,抓住她的胳膊哭着说:“我的二小姐,张妈有你这句话就没白活。你乖乖听话,去留学吧。”

祝玉燕搂着张妈,惊觉张妈也瘦了,小小的身体好像都缩水了。

“我不能走。苏老师就不会走,我要跟他夫唱妇随呢。还有代教授也不会走,我妈估计也会留下吧?您放心,不会丢下你的,咱们一家人还是在一块。姐姐和施大哥就是出去了,以后也还能再见到。”

张妈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她哭哭笑笑的:“那我也看不到了。”

祝玉燕:“能看到,您活到九十就一定能看到。使劲活吧。”

张妈被气得连眼泪都不想流了,狠狠拍了一记这傻孩子。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还叫我使劲活,我看我早晚要被你给气死。”

第264章 人生伴侣

张妈擦擦眼泪去洗脸,回来就炒了一盘鸡蛋,拿给祝玉燕:“去敲门喊你妈跟你姐出来吃饭吧。”

鸡蛋只放了盐,没有葱花虾皮,但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

祝玉燕一见口水就要流出来了,坐着不动:“炒了几个鸡蛋?”

张妈:“一个就够吃了。”

眼前好大一盘子!

祝玉燕惊讶:“这颗鸡蛋好大的个头啊!”

学校里的鸡都是普通鸡,下的也是普通蛋,个头都挺小的,太大的鸡蛋不是少见,而是根本没有。

张妈把她拉起来,推了她一把:“鸡蛋打散里面放点水就行了,快去吧,你姐估计哭着不肯去呢,你去劝一劝,别让你妈上火。”

祝玉燕悄悄上楼,贴在她妈的卧室门口偷听,里面鸦雀无声,好一会儿她才听到她妈的声音。

祝颜舒:“你不去也要去,这事由不得你,逼急了我就把你给绑上,到时送到船上去,到岸了才放了你。”

代玉蝉站在她面前哭得浑身颤抖,头都抬不起来。她以前不反对去留学是因为情形还没有这么坏,现在这么糟,她怎么能丢下家人朋友,独自当逃兵呢?

“让燕燕去,妈,燕燕比我爱学习,她头脑还聪明,让她去。”代玉蝉说。

祝颜舒已经通过良民证这件事更加看懂了两个女儿的性格,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说了多少遍票不够,要是只能买到一张,那就你先去,要是能买到多的,我就把你们姐妹一起送去。”祝颜舒连哄带骗,无所不用其极,她放柔声音,抱着代玉蝉的肩轻轻摇晃:“大姐,你一直是妈最贴心最听话的女儿,妈也最相信你。外国那边是什么情形都不知道,燕燕的性格你也清楚,太跳脱,就算只有你去,妈也能放心。你先去了以后,租下房子,落了脚,入了学,到时我再把燕燕送过去,你正好可以替妈照顾她。”

要是告诉代玉蝉前面是锦绣大道,那她肯定不愿意去走;可要是说前面荆棘满布,一脚一个坑,让她去替别人踩一遍路,好叫后来者不踩坑,那她跑得比谁都快。

祝颜舒初战失利,现在找到了对付女儿的窍门,顿时把国外说的如同龙潭虎穴一般。

“唉,现在美国和英国都在驱逐黄种人,到处都不安全。你从来没出过家门,只怕连去哪里租房子都不知道,施无为还不如你呢,放你们俩出去,我实在是不放心。”祝颜舒叹气。

她用力过猛,代玉蝉就说:“那我们就不去留学了……”话音未落,祝颜舒一巴掌拍在她背上,亲妈打孩子,下手都有分寸,代玉蝉背上一片麻疼,像一万根针尖在刺她。从小到大,这还是她头一回挨亲妈的打,顿时就不敢再说不去的话了。

可见亲妈是真生气了。

祝颜舒打一下还不够,又拧着她的耳朵吊起来转:“你这傻孩子,外国是不好,可外国不打仗!没有炮弹从天上掉下来,有吃有喝,学校还可以学习,你怎么连好坏都分不清!”

代玉蝉被拧着耳朵呲牙裂嘴也不敢叫疼。

祝颜舒:“听到没有!给我乖乖的去收拾行李,准备上船。”

代玉蝉:“好,好,妈,我听到了。”

祝颜舒这才放开手中的耳朵,一看都拧红了,她才心疼的揉了揉,“乖乖,疼吧?”

代玉蝉不会叫疼,又兼极为敬爱祝颜舒,得她一句心疼的话,再疼也不觉得疼了。

“妈,我不疼,没事。”她乖乖的说。

祝颜舒见这孩子连叫疼都不会,更不放心了。这要是燕燕,她能哭上三天,逢人就哭,非要所有人都心疼她才会罢休。

祝颜舒抱着她轻声的哄道:“妈有钱,不管船票多贵都能买,到时肯定是咱们全家都走,就是要一批批走,没办法一起走。你听话啊。”

代玉蝉这才放心下来,乖乖点头:“好,妈,我听你的。”

祝玉燕贴在门外听了半天,又悄悄下来了,对张妈说:“我听着没事,我妈跟我姐说的挺好的。”

挺好的一对母女下来,代玉蝉红着眼眶,一边耳朵通红的像被烙过。张妈顿时骂道:“我叫燕燕去喊,她还说没事。好孩子,快来坐这里。”她把代玉蝉拉到椅子上坐下,弯下腰仔细看她的耳朵,见耳后有深深的两个指甲印子,又骂道:“这是哪个狠心的妈哟!打小丫头也没这么狠的,就知道找老实孩子欺负,那调皮的天天上房怎么不见你打一下?”

张妈骂人,祝颜舒也不敢回嘴,只是做样子,把祝玉燕拉过来假装拍了她两下。

“那这个我也打了,这就公平了吧。”祝颜舒劝服女儿去留学,正高兴呢。

祝玉燕白白挨打,但是不疼,看在能安慰姐姐的份上,也尽职尽责的喊疼,哼哼叽叽:“好疼好疼。”

祝颜舒就瞪她。

张妈更要发大火:“你打一个还不够,还要打两个。你干脆连我也打了算了,使劲发发你大小姐的威风。”

祝颜舒被骂得头疼,见桌上的饭菜也不好吃,随便吃了两口就去上课了。

张妈见代玉蝉哭了,就去厨房要再煮个甜汤来安慰孩子。

代玉蝉把鸡蛋盘子推给祝玉燕:“你吃吧。”

祝玉燕要劝代玉蝉去留学,但知道对着她姐不能明着劝,要暗着劝。

她搂着她姐的肩膀说:“姐,你跟妈生气了?”

代玉蝉摇摇头:“没有,妈让我去留学。燕燕,你跟我一起去吧。”

祝玉燕跳过自己去不去这个回答,转而开始展望留学生活,她虽然在贵族学校里留过学,但从头到尾都在学校和老师的手底下,说到底不算真的见识过外国的留学生活。

她说:“不知道到了外国能不能吃得惯,听说英国的东西不好吃,他们那边不吃米饭,我们去了那边要天天吃面包和土豆了。”

代玉蝉也搂着妹妹,轻声安慰她:“听说那边白人歧视黄种人,不过没事,到时我们在一起呢,咱们一家子都在一起,不怕。”

张妈端着鸡蛋花过来了,她把鸡蛋花放在桌上,代玉蝉转过头对她讲:“张妈也不要害怕,我听说外国有中国街,我们住在中国街上,那里的人都说中国话,不说外国话,你就是不会说外国话也不要紧。”

张妈一听就怔了,但她反应很快,指着杯子说:“大姐别说了,这都一点了,快点把饭吃了,下午你们还要上课呢。”

祝玉燕这才发现,原来代玉蝉竟然以为到时是全家一起去,还包括张妈。

她仔细想了想,觉得其实真这样也不错,张妈跟着一起走的话她也就不会害怕了。

下午上课时,她一直在想,可能祝颜舒不止是骗了代玉蝉,也骗了她。

她对代玉蝉说是全家一起去。

她对她说就是让代玉蝉和施无为去。

那以她对她妈的了解,首先要送走的肯定就是她跟代玉蝉两人,然后就是施无为和苏纯钧。施无为是肯定能一起去的,可以充当她们俩的保镖。苏纯钧要是能去,那当然更好。

最后,留下的就是祝颜舒、代教授和张妈了。

张妈是年纪大了,身体不行。让她在这把年纪陡然换另一个国家生活,她未必能习惯,而且漫长的船旅也容易出意外,何况老人都有叶落归根的说法,万一把她带出去,未必能把她带回来,那就太悲惨了。

代教授是绝不会离开学校与学生的,他是绝不会走的。

而祝颜舒……

祝玉燕是理解祝颜舒的,她觉得她比其他人都更能理解她的想法。

假如祝颜舒不是现在的祝教授,假如她和代玉蝉身边没有施无为和苏纯钧,那祝颜舒肯定会跟她们一起走,母女三人,她是绝不会放心让她们离开她身边的。

但现在她除了做一个母亲之外,还是一名教授。

母亲是伟大的,但不可否认的是,祝颜舒在养育女儿之余只能打麻将,她的生活是空虚的。在孩子小的时候,母亲确实很重要,可等孩子渐渐长大,开始离巢,母亲所能做的就越来越少了。

而祝颜舒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女人,她还很聪明。她的聪明才智在养育女儿之外,还有许多未曾实现,所以她才空虚。

现在她找到了可以令她发光发热的地方,她可以尽情的挥洒自己的智慧,而这份职业是永远也不会有满足的一天的,因为学生是源源不绝的。

现在她和代玉蝉都长大了,身边也有了可信可靠的人照顾她们,祝颜舒已经在尝试着放手了。

所以,她觉得祝颜舒在离不离开之间是四比六的犹豫。

离开占六成,不离开占四成。

可这上面要是再加上一个代教授,天平就会变了。

离开变成了四成,不离开变成了六成。

一条艰难的理想之路上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同路人,这条路的吸引力就大大的增加了。

祝颜舒可能不会想走了,她会想留下来实现自己的理想,跟她人生中真正的伴侣在一起。

父母会离开,儿女会离开,最终陪伴一生的,只有伴侣。

祝玉燕自己呢?

她扪心自问,发现她其实是一个相当没有原则的人。对她来说,不管是离开这里还是留下,都只看身边人的决定。

也就是说,假如大家都决定要走,那她也走。

假如有人要留下,那她也会看这个人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再决定要不要留下。

现在,祝颜舒希望她走,那她会走吗?

那就必须把她喜欢的人都带上。

不止是张妈、祝颜舒和代玉蝉,还包括苏纯钧、施无为和代教授。

祝玉燕想了一下午,又想了一晚上,直到苏纯钧回来,她听到门响,悄悄推开门,蹑手蹑脚的下楼。

楼下客厅里留了一盏台灯,昏昏黄黄的照亮了巴掌大的一小片地方。

苏纯钧坐在沙发上,伸直双腿,解开领扣和领带,慢慢的放松。

然后怀里就投进了一个还带着被窝的温度与肥皂香起的人儿。

他手臂一伸,把她给搂到了怀里,把她的双脚也放在沙发上,看一看,这位小姐果然没有穿袜子就下了床,现在脚丫子都有点凉了。

他把脱下来的西装外套搭在她的脚上。

与她静静的依偎在一起。

祝玉燕在他的怀中轻声说:“姐姐要去留学了,跟施无为一起走。”

苏纯钧搂住她,轻轻的嗯了一声。

祝玉燕故意说:“我也去。”

苏纯钧微微的笑,把嘴唇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声说:“好。”

祝玉燕仰起头:“你陪我一起去吧。”

苏纯钧把头低下来,看到这一张年轻的,还有机会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的脸庞。她应该去拥有无限的未来。

他靠在她的脸上,轻轻的答应着:“嗯。”

他在说谎。

她很清楚。

这是男女之间的本能,是女人的本能。

女人能从男人的眉梢眼角,他的呼吸,他的每一个表情中看出他是不是在说谎。

祝玉燕没有反驳他,自己暗暗下定的决心。

第二天,她去找祝颜舒。

祝颜舒见到是她,表情不是很好看。她看了她一眼,转头就不理会她了。

祝玉燕走进来,把门轻轻关上,站到她面前。

祝颜舒在快速的整理手中的支票,她把支票分成两堆,又分成三堆,又分成四堆,支票被她搞得哗哗响。

祝颜舒:“你们出去还是带支票方便些。这一张是一百块的。”她指着一张支票说,“这一张是一千块的,这一张是一万块的。”她把支票举给祝玉燕看,“有美金,也有英镑。国际上的几大银行都可以兑钱。”

她把支票拢在一起,仔细的整理整齐,好像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重要过问一问祝玉燕的来意。

祝玉燕像一个妈妈在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有了无限的耐心。她坐下来,等祝颜舒把支票收拾好又重新打乱,再次收拾好。

“妈妈。”祝玉燕说话。

祝颜舒把支票摔在桌上:“没看我现在正忙着吗?”

祝玉燕:“我不走。”

祝颜舒恶狠狠的瞪着她:“你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祝玉燕自顾自的说自己想说的话:“姐姐和施无为走,因为施无为需要去外国学习,哪怕是国难也不能阻碍他学习知识,他在这里能起的作用很小,而他出去以后学习更多的知识,日后回来就能起更大的作用。姐姐性格单纯,留下对她来说更危险,为了她好,她应该出去。”

“妈妈和代教授都会留下吧?代教授不会离开学校和学生,妈妈也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不会离开的。”

“我也不必走。我对外国没有兴趣。我喜欢大家,想跟大家在一起。现在这里有妈妈和代教授,有张妈和苏老师,我是不会走的。”

祝颜舒两只眼睛不停的往外冒眼泪,她瞪着这个让她伤心的女儿。

这个幼稚、天真,可一旦成长起来就让她无法再阻止的女儿。

祝玉燕抱住她:“妈,我不会走。”

祝颜舒也抱住她,在她背上狠狠的打了两下。

“我早猜到了。你这个讨债鬼。”

祝颜舒不止猜到了她不会去留学,她还猜到等学校要搬家以后,她还是不会走。比起跟着妈妈和学校一起离开,她会更愿意留在苏纯钧身边。

因为苏纯钧更可怜,更孤单。

因为她爱他。

第265章 言传身教

天还没亮,施无为就已经劈好了柴,烧好了水,揉好了面,蒸上了锅,还把几个空了的咸菜缸子刷了,把昨天晚上挖回来的萝卜的叶子全都洗好切好抹上盐,放在一旁杀水,等到下午他回来,这萝卜叶子就可以和到面里烙饼了,这就是明天大家的饭了。

这些全都做好了,他才赶紧就着烧锅时盛出来的热水把头脸手脚等露出来的地方洗干净,头发也用水随便抹了一遍,以免刚才劈柴干活时染上了灰土。

等这都干完了,他才从厨房出来,站在黑洞洞的走廊上穿衣服。

穿的是代玉蝉替他烫平整的灰格子衬衣,还有一条马裤,还有一条黄色的领结,一双羊毛袜子。

跟这套搭配的是一双小羊皮靴子。

他穿的时候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比做饭的时候小心多了。

这一套不是他搭配的,而是代玉蝉替他搭配的。

衣服也不是他的,据说是代玉蝉以前的父亲的。她父亲留下的衣服有一些给了苏纯钧,剩下的苏纯钧穿不了,现在就翻出来改一改给他穿了。

张妈一直念叨,说都是多亏了她才把这些破烂都带过来了,破家值万贯,不能嫌麻烦,等要用的时候找不着更着急,现在这样不正好吗?

他就谢谢代玉蝉,再谢谢张妈。

黑洞洞的走廊里也没个镜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穿上去是什么样。

不过,用代教授的话说,他现在长进多了。

他以前就知道女人的衣服样子多,年轻女孩子要想好看就要穿红色的衣服,越红越好看。男人的衣服不就是那一个样的嘛。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开了窍。他知道这男人的衣服也有许多讲究,真讲究起来一点也不比女人的少,而且因为男人不能像女人似的张扬,所以都在小细节上讲究,这才能显得出人才来。

苏纯钧说都是他的功劳,他觉得才不是呢,就苏纯钧那个骚包样子,他哪里会跟他学?

这都是小蝉教他的。

自从他认识小蝉以后,就觉得这天是亮的,风是柔的,花是五颜六色的,男人和女人,都有了不同的意义。

何况这衣服是小蝉给他烫的呢,小蝉还教过他怎么穿。

施无为幸福的穿好衣服走出来,就见代教授已经搭着外套在等他了。

代教授指着沙发上的一顶帽子说:“别忘了你的帽子。”

施无为拿起来那顶鸭舌帽扣在头上,据说英国人出门都带帽子,所以他也要戴。

代教授戴的是一顶爵士帽,相当正式。

外面的天麻麻亮。代教授掏出金怀表看了一眼,对他一勾手指头,道:“快走,还要去把校长的车开出来。咱们走快点,早点上路,少遇上几队宪兵。”

施无为深吸一口气,跟在代教授后面,踩着夜色出门。

这几天他可是开了眼界了。

开上校长的汽车,他们一溜烟的就窜上了街。

汽车原来前后左右都挂着日本的小旗,代教授把前面的两面换上了英国的米字旗,车牌摘了,换上了英国国旗做的车牌——这是代教授带着他做的,上面的画是拿油漆画的,数字写的是英国的一个邮政区号。

代教授说他这是欺负外面巡逻的宪兵不懂,就是碰上日本人,那日本人也未必懂。

代教授:“出了学校,你跟我都要说英语。”

为什么要讲英语呢?

因为代教授带着他在骗人!

他们假装英国人骗人!

骗的还是英国人!

第一天,代教授告诉了他一件往事。

代教授说,他当年留学去读书呢,其实就是靠一份假的身份证明和一份真实的信件才能成功入学。

那时候,大清还在,中国的银子和金子在全球都很好使。因为当时城市里很流行有钱人送子弟去留学,大清官府也送官员去留学,他的少东家,就是油坊的少东家,大概以为这是一条登天捷径,就找了英国人的买办,用银子和金子替他开路,要送他去留学。

少东家没告诉他,等船票到手,少东家假装说要去进货,把他骗到城里,骗到码头,骗上船,然后就把留学的这一套东西往他手里一塞,再把一箱金子往他脚边一放,笑着说玉书啊,去吧,去读外国的书,读好了回来当大官啊。

少东家说,他是奴隶出身,就算消了他的奴籍,日后他也难有作为。但少东家发现留学很流行,很多大官的孩子和有钱人子弟都出去留学了,中国跟外国的通商越来越多,日后肯定像这种留过学的人才肯定是很吃香的。

少东家说,你只要去留了学,考个外国的秀才回来,你就一定能当中国的官了,到时你当了官就可以庇护我家了。

代玉书就这么被哄上了船。

施无为都听怔了。

代教授陷入回忆之中,带着怀念与敬佩说:“少东家讲的没有错,之后的情形确实就如他说的一样。我留学回来,确实是可以当官了。”不过不是当大清的官,而是国民政府的官。

虽然他并没有去当这个官,不过少东家也并不在意。

可少东家有一件事没料到,就是留学并不像那个英国人买办说的那么简单。英国的学校并不收平民,外国人能去留学,要么是拿着大清政府的身份证明,要么就是去上一些假学校。

真正的英国学校,是捧着金子都进不去的。它需要身份。

代教授没有身份,他是中国人。

但巧了,那个英国人买办,是个骗子,是个手段极为高超的骗子,而且十分的大胆。不但大胆,他还很讲信誉。

他在船行在海上的时候,把实情告诉了代教授。

他说,你不能上英国的学校,因为你没有身份。但我是个有商业道德的人,我是收了钱的,所以我会帮你进入你的学校,只是你要照我说的去做。

他让代教授成为一个名叫“黑德蓝”的人的养子。

这个黑德蓝,他曾经上过约翰公学。

黑德蓝欠了这个英国买办的钱,愿意替代教授伪造身份。

代教授可以用黑德蓝养子的身份进入约翰公学就读。

这个养子非彼养子。

代教授:“养子,指的就是情人生的孩子。”

黑德蓝当然是个贵族,虽然家产都叫他败光了,但也不能否认这个家族曾经是有幸可以参加皇室的后花园下午茶的。

——虽然参加的人可能有三四百个。

不要以为下午茶就是小桌子三五个人,那可能是数百张小桌子,人数乘以一百倍。

毕竟是皇室,就是要与众不同。

某年月日,黑德蓝在年轻时遇上了一个美丽的中国贵族姑娘,中国人管这种有高贵身份的女人叫“格格”。黑德蓝就遇上了一个格格,并与其相爱,格格就替他生下了代教授,然后格格就去世了。黑德蓝不想让情人的血脉流落在外,以养子的身份将他接回了家,并给了他大笔的财产。

这,就可以解释代教授为什么是英国人却有一张黄种人的脸,因为他长得特别像“格格”。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黑德蓝先生会将这个孩子送到约翰公学,因为这是他曾经上过的学校,他想让他的儿子也在这里接受传统的教育。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代教授需要在上学期间一直扮演另一个人而已。

为什么他会有那么多金子?

那是因为黑德蓝先生非常宠爱这个孩子。

为什么据说很宠爱他的黑德蓝先生一直不给他写信也不来看他?

那是因为黑德蓝先生要顾忌他妻子和继承人儿子的情绪。

你见过黑德蓝先生的妻子和他的继承人长子吗?

代教授:“那当然没有见过,因为我一直生活在别的地方,由佣人照顾。”

他成功扮演了这个身份,而黑德蓝先生在他上学期间不幸在印度染上疾病去世,而他没有被通知回去参加葬礼,死讯都是同学告诉他的。那段时间,代玉书不得不扮演一个失落的孩子,他错失不止是父亲的葬礼,还有可能会留给他的大笔遗产,他沉痛的悼念了他无缘的父亲,收获了许多同学的同情与安慰。

当然,黑德蓝先生早在破产后就与妻子离婚了,儿子也早就不认他这个父亲,他还有两个女儿,也都早早出嫁。黑德蓝先生之所以会欠那个买办的钱,正是因为他想借钱去印度淘金,想发一笔大财。但显而易见,印度的水土并不适合黑德蓝先生。

这些早在他下船前,那个讲信誉的买办先生早就都告诉他了。买办之所以敢让他假冒黑德蓝先生的养子,正是因为不会有任何人来揭穿他。只要他不露馅,这个骗局就不会被拆穿。

可就算是这样,那个买办也并不相信他不会露馅。

一个从没走出过小镇的中国奴隶,只凭跟传教士学的一点英语就可以冒充英国人吗?

买办并不在意他被拆穿后是死是活。他的信誉只到他成功入学为止,至于他能不能在学校活下去,那就不是他要负责的了,他的信誉没那么多。

少东家对外国的学校完全不了解,他尽力做到了所有的一切,将他以为最好的礼物送给他聪明的朋友。

代教授:“少东家送给我的那一箱金子,帮了我的忙。”

一开始确实战战兢兢,因为他真的什么都不会。但幸好英国学校一开始的学习也并不高深,反而是社交活动更多一点。这恰好是他擅长的。打马球、射箭、游泳、长跑、足球……等等,他有的就本来就擅长,有的虽然不会,但只需要花一点时间就能变得精通。

他结交同学,讨好老师与教授,成功的扮演了一个小公子——这要多亏了少东家的言传身教。

代教授对施无为说:“无为,你要记住,等你到了英国以后,你也要扮演你的角色。假如你失败了,被人发现了,揭穿了,那受害的不止是你自己,还有跟你一起去的小蝉。你必须保护她,你明白吗?”

施无为紧紧抓住鸭舌帽的帽子边,慎重的点了点头。

代教授把车停在银行门外,印度门童冲过来对他鞠躬。

“记住,你要好好的跟我学。”代教授用英语说了这一句,推开车门走下去,一眼也不看那个印度门童,大步的往前走,还对跟在后面的施无为喝斥了一声:“快点,跟上来。”

施无为也爬出车,他看着那个鞠躬站在那里的印度门童,深吸一口气,手在口袋里掏了掏,摸出来一枚五便士,一弹,硬币就冲着印度门童弹过去,门童赶紧伸手去接,施无为想帮他,可是临时想起来,就退后一步,看门童从地上捡起硬币。

代教授站在银行门口漆黑的石阶上看着他,他用手杖敲了敲地面,冰冷的叫了一声:“波特。”

施无为赶紧跑了过去。

代教授用手杖敲他的屁股和背,把他给赶了进去。

虽然他们都是黄种人,可一个英国人还是从后面走了出来,打量了代教授几眼,试探着说:“先生请问……”

代教授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根本没有看到眼前还有一个人,他说:“劳驾,我需要见你的上司。我是黑德蓝。”

施无为就像在看一出戏。

这几天都是这样。

代教授只要说一两句话,就会立刻被人请到一个雅致的小客厅里去,然后就会有人来见他,然后他们就开始聊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天气,河水很糟,海水也很糟,房间很糟,等等。

这一次也不例外,很快就有一个大胡子出现了,他们聊了天气和报纸,聊了壁球和一种水仙花。

施无为默默记住“鬼脸水仙”这个名字。

然后代教授说茶叶都发霉了。

大胡子很赞成,说印度人都在偷懒。

施无为默默记下来,他没搞懂这里的逻辑,可以回去问问燕燕,她一定知道。

然后代教授介绍了他,说他是他的侄子,是他可怜的姑姑生的,他的姑姑已经去世了,那个可恶的男人也走了,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扔下。

可怜的孩子——施无为默默记自己的人设。

燕燕是这么说的。

代教授:“波特,别什么都让我教你,起来向詹姆斯先生问好。”

施无为赶紧站起来,他穿着英国少年常穿的衣服,但看起来像一个傻大个,他鞠了个躬,有些尴尬的说了句“尊敬的先生,波特向您问好”。

大胡子詹姆斯先生摇摇头,说:“可怜的孩子。”

然后就对他没兴趣了。

代教授:“我本来想带他来这里找点活干,但现在我只想赶紧把他扔回学校去。”

詹姆斯先生问:“他几岁了?”

代教授:“十七?十八?他晚了几年,不过我想这没关系。一直有家庭教师在给他上课。他至少会拼自己的名字。”

詹姆斯哈哈大笑起来。

代教授:“我花了一大笔钱,看在我的面子上,学校答应让他入学。这真是谢天谢地。”

詹姆斯用手帕擦眼泪:“你可真是一个善良的叔叔。”

代教授:“哦,我可怜的姑姑对我一直很好,我小时候她还给我念过诗集哄我睡觉。”

他们聊了很多听起来无关的事,最后还为邱吉尔争论了起来,两人几乎要把房顶吵翻,看起来就快拔枪对决了,不过最后他们都同情邱吉尔出卖了英国,握手言和。

在他们要离开时,詹姆斯问代教授有没有什么需要?

代教授说他要两张船票,最好是一个月内就可以出发的船,必须直达英国伦敦。

代教授:“上等舱,有阳台和浴室,至少两间卧室,还要有一个客厅。”

詹姆斯:“哦,得了,接下来你就该要求餐桌上要摆好玫瑰花了。”

代教授:“你说对了,我还要求晚餐要供应鹅肝和鱼子酱。”

詹姆斯:“只有烤土豆。”

但最后他们谈妥了,奇妙极了。

詹姆斯问:“你能出什么价?”

代教授掏出了一块金子:“来自中国的罪恶。”

詹姆斯:“哦,上帝。”他拿起金子放进口袋里,理直气壮。

他说:“一张船票,上等舱,两间卧室,一个客厅,餐桌上要摆上玫瑰花,晚餐要有鹅肝和鱼子酱。小子,要葡萄酒吗?”他笑着问施无为。

代教授也看他。

施无为张口结巴了一会儿,说:“不……不用麻烦了。”

詹姆斯摇摇头:“真是个傻小子。”

代教授:“他很聪明。还有,我要两张票。”

詹姆斯:“你刚才说是一张?”

代教授又掏出了一块金子放在桌上。

詹姆斯再次把金子拿起来放进口袋里,说:“稍等一下,我这里刚好有印度来的雪茄,我愿意送给我的新朋友品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