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平分秋色一轮满(2 / 2)

贵极人臣 姽婳娘 7006 字 2024-05-08

张文冕道:“这恰如神兵利器,于危急时分方应运而出。”

月池嗤笑一声:“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你们刘督主算盘打得更响的人了。”

张文冕道:“您先别动怒,我等虽不能助您前往江西,却会差人去全力搜寻唐解元及其家人。”

月池问道:“此话当真?”

张文冕道:“谁敢拿这事儿,同您玩笑呢。更何况,这也是圣意。”

月池一怔,心下稍定。她想了想道:“这还不够。”

张文冕谦和道:“您大可直言,晚生一定转达。”

月池道:“既然我去不成,那我就要他向圣上进言,赐予王守仁先生总司平叛之权,一切大事,悉由王先生做主。”

张文冕思忖片刻后问道:“这是另一个盟友?”

月池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你可以这么认为。”

张文冕奇道:“恕晚生愚昧,儒生和宦官,一同合作,这……”

月池道:“有人求道,有人求利,要是道与利注定是背道而驰,何以称清平世界?”

唐伯虎自南昌而出,快马加鞭直奔岭南。王先生在岭南呆了这么些年,身材变得干瘦,肤色变得黝黑,气质却依然安宁祥和,仿佛什么大风大浪都无法叫他变色。

唐伯虎一见他,焦思苦虑之情也不由缓解了几分,他从马上一个翻身爬下来,跌跌撞撞地上前:“拜见巡抚,快去救命。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他们都……”

一语未完,他已是泪如雨下。王守仁忙搀住他:“伯虎兄莫急,我们先细说。”

唐伯虎连遭大变,哪里还有往日的神采飞扬,他冒着大雨长途跋涉而来,身上满是污渍,面色青白,牙齿打战,他道:“宁王、宁王反了!”

这一语如石破天惊,惊得众人登时变貌失色。王守仁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唐伯虎道:“是五日前,五日前他杀了江西巡抚孙燧,就要起兵造反了。”

其他人闻言更惊:“他哪来得的军队?”

唐伯虎道:“多是贼寇流民。各地的贼首,都被他搜罗积聚。他们宣称圣上大败,已经驾崩,所以要奇袭南京……孙巡抚已经派人往京都求援,我觉得来不及了,所以来寻王巡抚去救命。”

不得不说,皇上死了的消息一宣扬出来,的确有那么几分唬人。大家虽然不敢相信皇上死了,但也不认为皇上会胜。

王守仁道:“不必惊慌,圣上洪福齐天,必定安然无恙。速速去禀报总兵,准备点兵出发!”

王守仁手下的副手却有些迟疑:“巡抚,我们果真要去?可没有圣命,我们擅自离开驻地,这是死罪啊。”

“而且就我们这些人,也未必拦得住宁王。”

“我们也不能把人全部都带走了,这里的倭寇,还有葡萄牙人,一旦察觉我们防卫空虚,一定会趁虚而入。”

明眼人都知道,王守仁被贬岭南,名义上是受罚,实际是让他平定倭寇之患。弘治正德年间,倭寇与海盗勾结,愈发猖狂,而沿海的军伍空虚、屯田破坏,军备废弛,以致无力应对倭寇的进犯,更糟糕的是,这一两年内,葡萄牙占了马六甲,开始频频在明境徘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需要能臣去应对的。军事才能出众的王先生,自然就被委以重任。

但倭寇自海上来去,登岸掠财便走,速度奇快,而王守仁碍于客观条件的限制,无法入远海追击,所以一直未能将匪祸根除,只能尽力加强防御,震慑倭寇。

倭寇不除,擅自调动人马,万一出了岔子,可是大罪。

王守仁深知,属下所虑也并非是空言。他思忖许久后道:“宁王必定会顺流直下,奇袭应天府。各地尚未接到平叛之命,想来都同我等一般,两厢为难。必须等各地军队集结,共同平叛。”

唐伯虎的双手都在发抖:“我走时,宁王已经在杀害官员,排除异己,现下说不定已经起兵了!圣上远在鞑靼,等他下令让各地军队集结,宁王说不定都已经杀进应天了!”

旁人道:“唐先生,你急也没用啊,不是我们不想去,而是我们兵力不足,即便赶过去,也是以卵击石。我们难道还能打下南昌吗?”

唐伯虎哑声道:“那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王守仁终于道:“伯虎兄,你先莫急,我有法子,让宁王在南昌,等我们十天。这十天时间,我亦会抓紧派人,去搜救你的妻女。”

众人面面相觑,就连唐伯虎也是瞪大了双眼:“宁王?等你十天?”

他脑子又没进水,干嘛听你的话等你十天?

王守仁微微颌首:“然也,我自有对策。”

消息很快就从两广传到了江西,大街小巷贴的告示,人人交头接耳传的消息,都是朝廷要派大军来剿灭叛贼了。

宁王拿着伪造的文书,双眼发直:“陛下全获大胜,銮舆已归京……今承圣意,命都督许泰、邰永将边兵,都督刘晖、桂勇将京兵,各四万,水陆并进。两广王守仁、湖广秦金各率所部合十六万,直捣南昌,所至有司缺供者,以军法论。”

“打胜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居然打胜了?!”

宁王摇头如拨浪鼓,“我不信,我不信!这一定是伪造的!”

底下人心下也是一惊,但还是赶忙劝慰:“陛下勿急,这肯定是伪造的。那可是鞑靼,要是真那么容易打胜,怎么可能闹这么些年。”

宁王勉强定了定神:“继续差人去探查消息,叫左右丞相来见朕。”

天下还没打下来,宁王爷已经先革了朱厚照的年号,自己称帝了,非但如此,他还委任了左右丞相,左丞相是前都御史李士实,右丞相则是举人刘养正。这两位 “卧龙凤雏”一来就给宁王吃下定心丸:“这必定是疑兵之计,若是不提圣意还罢,这一提圣意,未免假得离谱。陛下请想,太宗皇帝五征鞑靼,都铩羽而归,当今何德何能,能与太宗相较?”

宁王还有些犹疑:“可不是说,李越等人在鞑靼,引起了内乱……”

刘养正一时语塞,但仍梗着脖子道:“那也不至于这么快吧,皇上出兵这才不到一年,这不可能……”

宁王思忖片刻,忽然道:“丞相说错了。”

李士实一下就回过神:“朱厚照是抱错之子,根本不是先帝血脉,哪里配称皇上,当今天下,配称真龙天子的只有一位!”

为了给自己的篡位之举多贴金,宁王不仅宣称朱厚照死了,还咬死他不是先帝亲生,而是抱错的。

刘养正如梦初醒,忙谢罪道:“臣治罪,还请万岁恕罪。”

宁王志得意满,他道:“爱卿也是一时情急,朕岂会因此责罚。”

刘养正忙俯首谢恩:“臣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士实在一旁道:“臣以为,您切不可为谣言所惑,趁着各地措手不及,咱们还是急攻南京为要。”

宁王点头称是,然而调度的军令刚刚下去,当天下午他就接到了另一封密报。城门戍卒言说,从进城之人的身上,收到了几个蜡丸,一定是密信。

宁王一喜,他心道:“必定是探子沟通,散布谣言的渠道,说不定还能从中看出朝廷下一步的动向。”

他忙叫人将蜡丸呈上来,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蜡丸中的密信,竟然写着:“李士实、刘养正二位为谍辛劳,朝廷定当嘉奖,如今兵马已然齐备,现望你等再接再厉,继续劝说宁王于近日离开南昌,攻打南京,事不宜迟,从速为宜。”

宁王腿一软,倒在了新订做的龙椅上,左右赶忙追问:“陛下,怎么了?”

宁王爷伸出颤抖的手:“先别急着动身!”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早上还志得意满,要去拿下南京,怎么下午就变卦了。他们问道:“可左右丞相已经去调拨了……”

宁王如冷水浇头,打个寒颤,他道:“快叫他们回来,再去查查他们。”

宁王敢起兵,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觉得朱厚照必败无疑,可如今这消息说得有鼻子有眼,朱厚照打赢回来了,要调十六万大军来打他,他手下的得力干将还是间谍。这搁谁,谁不会怀疑?

宁王心中当然更愿意相信这是反间计,只是,他已然赌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实不敢在情形未明前贸然动手。他这一查一拖,真个就拖了整整十来天。而这些天之中,王守仁已然拿到了来自皇上的真正调命,火速征调各方军队。

而这十几天中,沈九娘正带着女儿月眉东躲西藏。孙燧在知要赴鸿门宴时,一边紧急送走了唐伯虎和报信人,另一边还是想法设法安顿家人,沈九娘和月眉也同孙家的家眷一道,连夜带着假路引,坐小船离开南昌。

只是这船行到半道上,就被宁王派来的追兵拦截。孙家的家丁,死伤大半,而沈九娘在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女儿跳河。幸好母女俩都是江南水乡的女子,从小熟悉水性,这才借水路捡回一条命。她们上岸之后,没有跟随逃亡的大部队,而是又紧急牵了一只船,躲在船上漂流。沈九娘心知,外头已然乱作一团,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貌美妇人,再带上一个小女儿,出去只能任贼寇宰割,倒不如飘在水上,还能多坚持几天。

她们这一飘就是七八日,船上准备的些许食物,早就弹尽粮绝。沈九娘已是形容憔悴,面色蜡黄。她拿着好不容易网上来的鱼,对女儿道:“乖,吃一点吧,再坚持坚持,你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月眉自小倍受父母疼爱,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楚,一早就病倒了。她气息奄奄地躺在母亲怀里,还勉强应下。她咬了一口生鱼,就觉腥味直冲口鼻,当下一扭头就吐了出来。

沈九娘眼见她如此,心如刀割,泪水簌簌而下。月眉忙道:“……娘,我没事,我睡一下就好,睡一下就好了……”

孩子很快就失去了知觉,沈九娘已是心如油煎。她望着茫茫的江流,终于下定决心,上岸赌一把,她一定要救她的孩子,一定要救她的孩子!于是,在碰见下一个码头时,她果断喘着粗气,将船上的重锚丢进了水中。船一停稳,她就背着孩子,再一次跳进了水里。

按她的打算是,她要偷偷上岸,去找大夫。可没想到,她才下船没多久,就被码头上的戍卒堵住。他们逼问道:“这个方向,你是从南昌附近来得?你究竟是什么人,和宁逆有何关联?”

沈九娘定睛一看他们的服饰,是官军!她一时喜极而泣:“官爷,小妇人姓沈,拙夫正是唐寅,你们、你们可听过李越李御史,那是我家亲眷啊!”

江南一带,谁会没听过唐寅和李越的大名。戍卒不敢擅专,将她带往知府处。原来沈九娘在水丰之时,顺流而下,这几日间,已然到了南昌下游的临江府。而临江知府戴德孺正是有名的清流,在没接到王守仁命令前,他就已经下定决心死守城池,如今得到了朝廷的调命,更是心下大定。他正在加强戒严,准备会合兵马,结果就碰上了沈九娘。

这正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唐伯虎此时正跟随在王守仁身边,不住在期盼和绝望中摇摆。他和其他文官、总兵都万分不解,先前说是兵力不足,不可贸然攻打也就罢了,如今有了正式的公文,调来了这么多人马,怎么还龟缩不前。

他忍不住和其他人一起去质问王守仁。可王守仁却道:“此一时彼一时。先前不打,是为拖延敌军,集结军队,此时不打,却是因时机未到。宁王在南昌经营多年,若要强攻,难度不小。若是久攻不下,粮草不足,更添祸患,倒不如示之以弱,趁着宁王出战后,再行围剿。”

众人听罢后,心服口服。而事实果如王守仁所料,十余日后,宁王见无军来犯,才知是上了大当。宁王在气怒之下,紧急发兵,直奔南京,首先杀往的就是安庆,结果就啃上了一个硬骨头。安庆是南京的门户所在,安庆一失,南京必陷,而镇守安庆的官员都督杨锐和知府张文锦亦是精挑细选的人才。这两人命士卒持火枪弩箭,死守安庆。

宁王气势汹汹而来,攻城十余日,都没拿下这座城池。而这时,王守仁早已率部直奔南昌去了。他得到消息,成国公朱辅已然做好了布置,安庆既然能守,何不趁南昌防卫空虚,来个围魏救赵,釜底抽薪?

南边打得是如火如荼,而京城也没闲着。圣驾终于回京了。班师回朝的情形,与朱厚照设想的大不相同。他想得是鲜花满道,彩旗满街,人人欢呼雀跃,人人刮目相看,他自己身着金甲,身骑白马,风光无限地入城来。结果,他就只在入城前勉强拾掇了一下,在百官敷衍的欢迎仪式中回了紫禁城。刚一回宫,他屁股还没坐热,就迎来祖母和母亲的水淹七军。好不容易把她们安抚下来,他也不能歇息,而是直奔奉天殿召开大朝会。

他刚刚登上阶梯,还没来得及说话,底下就哭成了一片。一众老臣是既欣慰又心疼且着急,毕竟皇爷此去还是真脱了一层皮,整个人都瘦脱了相,而其余那些年轻臣子,则是既害怕又跟风,也跟着呜呜咽咽。还有月池的一众旧友,一见她回来,也是涕泗横流。

朱厚照又好气又好笑:“甭哭了,宁王嚷得又不是真的,朕不是好好的吗。有朕在此,管教那目无君上的畜生,死无葬身之地!”